“不過你確定要自己進行實驗嗎?”
面對這人的請求,剎那有些猶豫。
量子思考在演算同樣的量子效應事件(譬如人類的腦量子波)時,所反饋的可能性太多、不確定性亦大。
去年開始進行的新型納米機器製作今年已經有少數的樣本可以投入使用。當時的目的是令個體調控腦量子波機能、自由地開關腦量子波成爲可能。而這次研究的成果則是腦量子波的加密、定向轉發與網絡構成。
兩者並不衝突,甚至可以說是一致的,在提交申請報告時候,已經對新型號納米機器進行調整。
根據剎那量子思考的演算,理論可以實行的同時,也存在不小的失敗的可能性。
原本是準備純種變革者(自己)做人體實驗,但他和提耶利亞兩人都在轉念間完成這一轉變,因爲作爲純種變革者的特殊性,從而失去對平常人的參考價值。
“只是總要進行實際嘗試。我們已經做好全部準備。”
這位曾經的超兵當然知道其失敗的後果,可他不會嘗試老想念失敗,而更傾向於成功後的美好。
那嚴肅又年輕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被關心纔會有的開懷來,他說:“剎那,我不會死,是嗎?那就沒什麼可怕的。”
剎那可以看出他的眼底沒有任何恐懼,反倒有種奇妙的嚮往與期待。
這嚮往並不特殊,古代的將軍因此冒險建功立業;這期待也尋常可見,懵懂的孩子努力作弄渴望得到大人的關注。
因此至深。
剎那曉得他勸不住這人,但仍想要追問一點:
“對於納米機器,你不拒絕嗎?”
從天然轉變爲混有納米機器的人,超兵的改造正有這麼一步。在納米機器的人體植入技術在世間出現時,有過一種思潮認爲人體就是最純淨而完美的自然的賦予,不應該用任何科技的手段去污染。因爲這思潮的作用,加上本身的非人道的強迫性質,超兵機關只敢隱秘進行實驗。
“只要有完善的準備與承擔一切後果的心靈,這一切就都不值得畏懼。這不正是剎那你曾經說過的話嗎?”
聽到剎那的話,他反倒正色微笑,平靜敘說:
“人們對於同一性的憧憬只是種浪漫的軟弱,誰都知道人體是艘忒修斯之船,無時無刻不在自我更新、新陳代謝。不同於尋常動物只曉得順從自然演變,人類是會主動追求超越與進步的種族。當一種新興的道路出現時,我又怎能甘心落後?以納米機器改造人體……我作爲超兵應該抗拒這件事情嗎?”
他頓了一下,看向屋內自己散亂的文件與垃圾桶中一堆堆寫滿錯誤的紙團,又看向那個比他小、卻拯救了他的孩子,想起自己作爲超兵時思考的一切,又想起自己來到Raiser時所感悟的一切,於是連心情都變得開敞。
——這是怎麼樣的心情?憧憬、抑或是崇拜?但不會錯誤的是……我想要追趕你們的步伐。
沒有任何猶豫可言。
兩個人格的聲音彷彿疊在一起似的在發聲、沉厚有力:
“我只知道我是人類,無論身體裡有着什麼的機器,又或是做了怎樣的改造。我發源於人類,成長於人類之間,以身爲人類而自豪,並且如同千萬個人一樣,始終不懈地追求作爲一個人的幸福與自由!我同情所有不幸的人,敵視無故傷害人的人,願意爲全體人類共同的幸福作努力。不需要任何其他傢伙允許,也不需要任何其他傢伙來承認。因此……倘若能藉着改造做到更多事情,豈不是更好嗎?剎那。”
他是認真的。
人在成爲人類之前,只是一個個體。
一個個體的人之所以成爲羣體的人類,不是因爲別的,只是因爲其本性——追求幸福,因此尋求合作。
承認他人對幸福追求的合法性,亦被他人承認自己對幸福追求的合法性,然後彼此共同致力於未來與幸福的創造。
“我倒要被你說服了。”
奇妙的情感在心中翻滾,這孩子再無任何理由阻止,於是欣然說道:
“那就去吧!這不是值得畏懼的事情。”
“謝謝。”
提耶利亞坐在一邊,身爲人造生命體卻有更多的感觸,他移開他的目光透過窗戶瞥向屋外。
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時節,世間一切都在清澈的陽光下煥然一新。
遠在另一側,是休息數日後高達駕駛員的二次測試地點。
“接下來是第六場景測試,還請各位做好準備。在半分鐘後將在戰場上隨機出現可攻擊目標,請務必儘量擊落。”
須臾系統以柔緩的女聲對進行測試的預備高達駕駛員宣讀。囧字臉在模擬的駕駛屏上出現。
“OK!”
“好。”
“明白。”
……
疏落的幾聲在這片光線黯淡的地方響起。
落在Raiser基地深處,整齊地擺放一排排虛擬現實模擬艙。在第一輪體能和環境適應性比較中處在最優的前十位,將在這裡進行模擬戰演習、以蒐集他們的現狀數據,作爲最終高達駕駛員任命的參考依據。
在這次演習中,模擬的機體是O高達實戰配備型。
利用虛擬現實技術進行戰場實況模擬與訓練,在當今世界屬於稀疏平常的事情。完全浸入式的VR技術在民間也少少有所應用,譬如阿雷路亞曾玩過的某個機戰遊戲。
接受這次測試的尼爾戴着頭盔,在模擬的戰場上,小心翼翼地模擬駕駛O高達搜尋着目標。
前五場景分別是雨林、深海、沙漠、雷雨雲附近的空戰、複雜的大型蜂巢式建築物內部,第六場景則是密佈太空垃圾和碎石、塵埃的太空。
場景瞬間比前面大了數倍不止。
尼爾小心翼翼地蒐集戰場情報,終於看到雷達上,異色光點的移動。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提起精氣神,低聲念道:
“鎖定目標——”
最初的高達舉起光束步槍,隱藏在垃圾之間,向着遠處發起攻擊。
然後,虛無星海中的光束一閃,在顯示器上的敵方標識隨之消失。
不過這並不絕對代表擊破、更沒有任何分數提示。作爲一種測試,連這點都是實況模擬的。
不過——
“好厲害!”
因爲雷瑟·艾翁這次也參與測試,所以克莉絲汀與裡西典達爾聯通須臾在天使宮進行遠程旁觀。
總體而言,十個測試者各有所擅,並不能簡單地說誰更強,但若是強作一個綜合性的排名,那麼在須臾的統計中,第一不是雷瑟·艾翁,反倒是訓練時間短得多的尼爾。萊爾則排在第三,緊追雷瑟·艾翁。
“沒想到艾翁居然會輸……”克莉絲汀感嘆道。
“其實艾翁加入天人也不到一年,會輸也正常吧?”裡西典達爾坐在她旁邊,分析道,“艾翁之前雖然是在黑社會闖蕩的幫派成員,有過很多不正式訓練,但狄蘭迪兩兄弟可是也有過正經的射擊與格鬥學習的。”
“不要把人體格鬥與射擊技術簡單地代入到機動戰士上啦!那樣的話,那羣雙人格改造者(超兵)早勝過這些普通人了!”克莉絲汀敲了敲他的頭,道:“艾翁可是有過大量實機經驗的,而狄蘭迪他們可是僅在不到半年內接觸過模擬機練習而已。”
“不論是天賦與努力,都是一等一的。”
裡西典達爾有些羨慕地說道。
他正是一個不夠成爲高達駕駛員的人,並且不再可能再次具有相關資格了。身體近一半是人造器官的他不可能適合激烈的戰場鬥爭。
天賦,一個冰冷的詞。
“納米機器並不區分使用者的身份、須臾的存在可以大幅度簡化簡化知識的流程、甚至是直接讓人腦聯上網絡,再加上基因改造、意識存續……當人類進化到純種變革者時,正是能將以上一切的能力統合,成爲全新的人類,屆時,所有天賦的分別將被消除。”
在實驗室門外,坐在一旁的剎那對提耶利亞說。
“但也可以築起前所未有的高牆。”提耶利亞冷靜地指出,“誰來爲技術的實施正義與推廣做一個保障呢?我們嗎?”
這其中所需要的品質是絕對的公正無私、且時刻正義、全善的熱愛所有人,時刻能夠保持最高的智慧與判斷力,不爲自身的立場干擾,還具有克服世間一切阻礙的力量,甚至他的意志能被所有人接受。
在人類的歷史上,這樣的人還沒出現過。
但在人類的幻想中,早就有過這樣的存在——
天神,真主,或者叫上帝。
只是人是人,世間上也不存在一個神。
不是沒有人不曾做到公正,但他們只能依賴於自己的所見所聞,這其中就到處是小人與偏見鑽營的餘地。
“何況在萬事萬物的分配之中,也有兩種正義。一種是程序性正義,平等地對待每個個體……人們通常會說這是不公平的。”提耶利亞繼續說,“一種是補償性正義,對於那些處境較差或者更努力的成員就給予更多的機會,比如說善待老人孩子,比如說獎勵工作更多的人……當一個人是被善待的一方時,他往往會說這是好的,當他是不被善待的一方時,他往往會說這是差勁的。這其中的尺子又由誰來定?——”
回暖的季節,提耶利亞外套了件粉紅色的針織衫,他的手擺在一起,目光順着春日陽光的軌跡落到身邊的孩子上,忍不住無奈地笑。
實驗室上,表示正在任務中的紅燈明亮。
那孩子沉默了一瞬兒,才答道:
“只由我們自己定……我們只能在我們自己決定的道路上走,這不是早就說過的事情了嗎?何況天人的科技所給與的是溢出人類需要的資源總量,而成爲純種變革者更是人類基因的根本秉性,這其中……不需要分配,也不需要爭奪,都是遲早的事情。”
上一世的天人同樣並未選擇直接將技術給予人類。
這當然不是什麼因爲只是個人創造而沒有義務的關係,相反,伊奧利亞自身對人類充滿了期待和熱愛,更身爲人類從而負有非凡的責任感,也正因此躊躇。
給出一個技術很簡單,可引導技術的使用卻很難。既有的人類秩序足以把一切技術異化、或者好、或者壞——
提耶利亞不憚於抱有最壞的猜想,他說:
“但願如此。”
燈光轉綠,警報聲起,不是最壞的可能性,但受術超兵的情並不妙,早就有所準備的實驗室立刻開始緊急救治工作。
恍惚的光線下,那人的面色慘白,卻沒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門外,在剎那腦海中,他的形象卻越來越清晰。
他的腦量子波似乎想要傳遞什麼給剎那,越來越急切、彷彿大聲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得痛苦萬分、最後聲嘶力竭——
一陣雜音,沒有任何有效信息。
只在倏忽間,連雜音都在消失。
平靜的日光無私地連接天與地,寂寥的微風穿過枝間的縫隙,偶爾鳥鳴,響在耳中,清朗明亮。
宛如行星被引力撕碎成無數塵埃,突然陷入到一種單調的無的狀態中,好像是一整個世界的消失,安靜得可怕。
剎那無法感受到他的腦量子波。
他開始不斷確認這個事實,然後開始不停地呼喚。
在嗎?
在嗎?
在嗎?
沒有迴音。
沒有腦量子波,那可不就是——
死?
連復活都復活不了的死——
“如果這樣的話,豈不是連GN粒子都無法記錄?”
在提耶利亞的茫然中,心急如焚的剎那開門、一個大跨步並衝進裡面,卻看見那可惡的傢伙正衝着他笑。
“加密成功了嗎?沒有傳給你吧?Quanta。”
聲音有些氣弱,久違的Quanta的稱呼,讓剎那有些恍惚。
“你這傢伙!”
連這種惡意玩笑都學會了嗎?
剎那剛想揮起拳頭,卻看到那傢伙忍不住闔上沉重的雙眼並昏迷過去,然後他就手忙腳亂地被趕出手術室。
“基於量子思考的能力,我的醫術水平也不差啊。”
那微弱的感應復現的瞬間,剎那終於安下心來。到現在,他才反應過來,之前的腦量子波聯繫的消失,實則是這超兵在嘗試使用納米機器影響自身的神經量子效應發生來加密通訊。
“不管你醫術如何,可驚擾病人總是大忌。”
提耶利亞一臉無奈,調出須臾的報告總結道:
“納米機器的更替確實成功、包括對腦量子波的規範也很成功,但對自身的壓迫很大,造成了系統功能失調,需要好好修養一番。”
“那就好。”
剎那鬆了口氣。
等到春去夏至時分,換班歸來的阿雷路亞和瑪麗回到誠英市,曾問起這個當了研究員的超兵當時情況。
“怎麼說呢……”
面對這兩同伴的好奇與關切,這個還在病牀上的人聽着窗外樹上的蟬鳴,有些小糾結的樣子。
“當時的我確實以爲自己快要死了,靈魂被鑿了個大口子似的,突然落到一個狹隘的黑漆漆的屋子裡,可是我突然想到我還沒收回我對剎那和提耶利亞說過的大話,怎麼可以死在這裡!就突然一下子,就好像看到了光,可以打開門走出來了!”
瑪麗與阿雷路亞突然相視一笑,弄得這傢伙反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怎麼了?”
於是瑪麗溫和地複述她最初於黑暗中遇見阿雷路亞的細膩感觸。
她的目光迎向阿雷路亞的目光,意猶未盡地總結到: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人啊,並不是孤獨的。”
“喂喂,在病人的面前秀恩愛不好吧?”
原超兵機關裡唯二脫單的,還互結連理,還整日膩歪,連索瑪都不再反對了……真是可惡!
他忍不住憤懣地想,卻又忍不住滿心祝福,與衆人歡快的笑聲一起將暑日的苦悶統統打消。
又一個美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