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數日的天色皆是灰暗陰鬱,大自然終於壓抑到這麼一種極限以致於無法繼續忍受,將全部積蓄的力量爆發,於是從密佈的昏雲之上向人間吹落紛紛揚揚的雪。
靜默的白花緩緩下落,把世界的聲音與顏色統統吞噬,卻又膽怯地在怒旋的風中尋找落地的路徑,偶然不幸便掛落枝頭或結冰的水面上。
雪天是最適合飲酒的季節之一。
阿勒漢多洛·科納是很喜歡飲酒的,而且平生只喜歡飲一種酒。
他晃着他的杯子,觀看這江畔雪景,別樣自在。
“切不要同情奴隸。他們正當爲人所統治,我爲人間帶來永久的和平與昌盛,而準備滿是奴隸的人間予我以我需要的權力與名聲,這不是兩利嗎?”
一切世俗的物質享受,面對最高的權力與至榮的名譽而言,都是那麼微不足道。他無比期待那權力的終極,並且願爲之做到至聖、真正的全愛的至聖。
“既然凡人們期待一個統治,不過是換一個人統治罷了,我亦可做這統治者。”
他在自醉中被鑰匙聲驚醒,轉頭看向剛開門進來的利馮茲。
“辦好了嗎?”
“辦好了,已經讓這裡的城市管理者停止天氣干涉。”
在現代技術中、人工改變區域天氣是一件平常的事情。這個他們短暫駐留的城市大寒急凍封港,利馮茲剛纔就是奉科納的意思,派遣人去打消城市管理者改變天氣的想法。
“不錯。”
他讚許地點頭。
利馮茲就他的對面坐下,側首穿過雪迷的窗戶,靜觀城市燈光下的雪,得體地發問:
“科納大人很開心嗎?”
“與變革者的一生不同,人類的一生是很短暫的,不得不多開心些啊,利馮茲。”
“因此,科納大人始終追求人類生命的極點,想要過絕不後悔的生活。”
他又看到桌上散佈的文件,賀喜道:
“看樣子,那些不識趣的監視者,科納大人已經清理地差不多了。”
他讚許地點頭,繼續說:
“令這幾個監視者家族屈服……這種成功實在不值一提。那些庸人們的愚昧只讓我感到好笑與有趣。可憐到死,還不知道事情緣由,只以爲自己行事不慎而覆滅,始終對伊奧利亞的計劃緘口不語。
這種成功只不過是你我攜手合力、理所當然的結果,不過因此,它變得值得慶賀了,因爲它證明你我之間那無敵的力量的存在……這便是值得我手舞足蹈的快樂的事情。我的一生原本是多麼的無趣,可你,卻像是清晨的陽光落在蟲蛹之上,照亮剛破殼的迷茫的蝶,讓其想起曾經作爲蟲子時高飛的夢想。”
在LA Edenra的覆滅之中,科納家族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每個在LA Edenra幕後作爲支持企業的監視者家族被科納連同利馮茲一個個藉助三大聯合的手連根拔起,其繼承者和接班人大多被光明正大地殺害或死於意外。
許多監視者家族都在歷史中沒落過,但再怎麼沒落、失勢甚至消失,他們從未想過背叛或出賣伊奧利亞的計劃,既是信念,亦因天人的監控管制。
真正的信任從來不一定是沒有任何限制,更可能是建立在適宜的保障機制之上。倘若一方始終要求一個無限的自由與放開,要麼懷有異心,要麼難言之隱。
“即使他們想要背叛計劃,我們也準備了充足的後路。在科納大人的計劃中,他們早就不是任何阻攔的因素了。”
利馮茲平靜地說。
靜默的雪花還在無言地飄落,不像雨滴那樣急促,也不像風兒那樣喧囂,反倒輕緩、柔軟、不經意間把世界上的雜音吞噬,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彼此之間。
“利馮茲,喜歡雪嗎?”
科納輕呡一口酒,笑笑,撇開話題問。
“在我的眼裡,這只是世間諸多自然天象中的一種,並無喜憎可言。”
“這是變革者的想法嗎?沒錯、沒錯。”
他舉杯邀月,認真地注目那雙金色的眸子並深陷於自己的幻想之中,笑道:
“可對於脆弱的人而言,卻有許多惆悵的想法。
歷史與文化超越了六千年的時光,積累成的不成熟的想法。而你們這些超越人類的變革者也終將建立起全新的屬於你們的思想、歷史與文化罷!新人類的時代已經不會太遠了,可在那之前,我就作爲人類的時代到新人類的時代的階梯罷!”
作爲一種權力的終極,在這人類最高的王座之上,與汝平分這世界。他想。
始終遵循自己的規劃,並信以爲真的人,世界上億萬人的一個。
對面的少年仍在微笑。
“明明厭惡那人,卻不得不爲了自己的目的去忍受他,這是值得的嗎?”
在這季度唯一一次變革者的集會中,雷傑尼·雷傑塔饒有興致地問道。
“在厭惡之外,我也存在諸如尊重之類的感情,並談不上值不值得。”
——倘若我厭惡的話,你們也在其中之一啊!可是我亦會忍受。
值得與不值得,庸人總會這樣思考。
利馮茲坐在他的頭椅上,雙手相叉,注目文件上名爲剎那·F·清英的個體的資料,平靜地說:
“這一切的在更深的感情與更大的理想面前不值一提啊,雷傑尼·雷傑塔。”
高飛在天的鴻鵠,又怎麼會惦記區區蟲豸想要與之共飛的夢想?即使這蟲豸破繭化蝶,已是人類的王,到底不過是過去的生靈罷了。
猴子之王,有什麼值得高看的呢?反之亦然,蔑視猴子的王,又有什麼價值呢?
只是這般平平無奇。
“VEDA關於ELS-00Q的所在與其監控範圍在對誠英市的襲擊在得到完全驗證,接下來還需要等待。”
他說。
悠悠細雪終有停止的日子。
這時的天地便作銀裝素裹,是其存在過的痕跡。
對於喜雅的大家族而言,不會用那麼粗暴的改變天氣的手段,而是細膩地人造一個如春天國。
王氏家族的園林別墅中、燈光分外明亮,丹紅的金魚就在竹橋腳下的小水中游擺,四時之花皆盛開,奼紫嫣紅,沿着婉轉的廊道移步換景。廊腰縵回,歌臺暖響、五十步內,演變春夏秋冬。
小橋流水,山林亭榭,蔥蘢古樹,珍卉箬竹,步步不同。
瑪麗娜雖是公主,但在阿扎迪斯坦從未見識過這種奢麗之至的陣仗。不過她倒不至於被驚擾心神,只覺得有趣,爲那些能工巧匠的細緻心思感到讚歎不已。
“Aeon的參與國阿扎迪斯坦的公主瑪麗娜·伊士麥麼?沒想到你居然是Raiser的成員之一。”
等到坐定之後,王留美遣散大部分僕人,只留下紅龍在門口,然後漫不經心地說話。
她當然知道瑪麗娜與Raiser有關聯,但她不知道的是瑪麗娜居然直接就是Raiser的成員。
“倘若我把這個消息捅出去……不,既然你這麼篤定了,那麼對阿扎迪斯坦的政治形勢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王留美的年紀雖然小,但瑪麗娜知道這傢伙已經身爲王家之長,需以平禮待之,不能小覷。
她答:
“要說是沒有,那太過虛僞。但我們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可以應對大部分事變。”
Raiser與王氏家族的合作持續數年,歷經家主換位,也算是老同夥。
王留美掩嘴笑笑,不答應,問起正事:
“我已經看過Raiser的來信,知道你的來意。你們希望依靠打開天柱的太空物資運輸渠道,我可以做成這件事情,但你們又準備付出什麼?”
有的東西,可以輕易獲得,但不會輕易給予。
“相關條件,我們可以慢慢談,一定會讓王留美小姐滿意的——”
瑪麗娜的話語被王留美打斷。
那雙有神的眼睛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在瑪麗娜的身上。她用食指在面前擺了擺,說:
“不用談了,利益、亦或是物資,這些我並不需要,也不準備以此做一個交易。”
瑪麗娜在臨行前就在商議中意料到這點,平靜地答:
“假如有關天人呢?”
這時,王留美一笑道:
“你們終於肯說了嗎?Raiser與天人間的聯繫……但我不想聽你說。”
王留美一直在根據先輩的線索追索天人之路,也從科納家族中得到部分真相,並臨時地成爲天人的贊助商之一。
她就猜出Raiser與天人存在特別關係,並介此試探過提耶利亞,但對於Raiser,她不想追索,反倒期待一個告訴。
“剎那·F·清英,請讓他過來和我說。”
這是不可被反駁的少女的決意。
瑪麗娜的手上不是沒有可以交涉用的其他王牌,但似乎不該在這情況下使用。
她遲疑地問:
“爲何?”
王留美自在地答:
“他在大多數意義上都算是Raiser的首領吧?既然如此,也該拿出對等的誠意來。我是在與Raiser交涉,而非是和阿扎迪斯坦國,要論起來,阿扎迪斯坦國的公主在Raiser中,我想,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
聽罷,瑪麗娜帶笑無奈點頭,灑脫地說:
“對,只不過是個普通人,沒有什麼高貴的,也沒有什麼非凡的。”
等到瑪麗娜將王留美的答覆在網絡上發回誠英市時,剎那還在重繪熾天使高達的構架。
“指名讓我去嗎?”
這讓他想起那個退位隱居的老頭了。
“可以。”
因爲未成年的關係,便拉上尼爾作爲監護人,第二天,他就飛往王留美所在的城市。
等到剎那穿常服拜訪時,王留美的目光中便只剩下了一個人。她就只能莊重地注視這人。她越是注目,她薄薄的嘴脣就越是流露出一種別樣純淨的愉快來。
礙事的紅龍和尼爾都被擋在亭園外。
王留美尋思了好一會兒,才發話道:
“好久不見,剎那·F·清英!
明淨的臉蛋上自在的笑容,一種近乎上天眷顧似的可愛。
“嗯,好久不見了,王留美。”
面對剎那語調冷淡的回答,她忍不住微微搖頭,真是未變。
兩個孩子就對着桌子坐下。
“你來,是給我講述天人與Raiser的嗎?”
“是的。”
剎那有些不知所以地答,眼見着這女孩又嘆了口氣。
“那你便說罷,我好好聽着。”
——是在對我抱有什麼期待嗎?從嘆氣與話語中,剎那並非看不出來這一點,但在他的一生中沒有足夠的相關閱歷與經驗,以致於他還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這種期待與他曾經所遇到的所有期待都絕不相同。
他只是認真地開始講述起半真半假的天人與Raiser的聯繫、關於天人的理想、三百年的準備、關於Raiser與天人的小小分歧、主導權的爭議、監視者、變革者以及之前對天人的作戰行動。
他本沒想講這麼多,但王留美認真傾聽並不時提出她的疑問,便使得話題越來越深入。
她一手扶頭,一手便隨着剎那的講述而不時有規律的起落,看得出她很享受這種解密的過程,或許更享受眼前男孩子爲她講述的過程。
“以財力支持天使宮的華人探員?”
王留美蹙眉說道。
根據她所獲取的資料,她幾乎可以想象大半。
“VEDA對資料的保密一向很好,對這點,我也只瞭解到這個程度,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剎那答。
王留美搖搖頭,目光投向明朗的天空。
“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你們是爲了天使宮的物資運輸在發愁啊。”
“是的。”剎那一板一眼地說,“暫時我們需要你的協助。”
——你總是這樣,說話又嚴肅,又不懂得討好人,還是吃定我不會拒絕?
王留美又忍不住無奈地嘆氣,注目天空細碎的雪意。
“倘若說現在的我是你們的敵人呢?”
“敵人?你是與天人方接觸,並加入他們了嗎?”
剎那直白地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想。
“是的。”
他沉默了會兒,又言:
“是的,阿勒漢多洛·科納在舉辦其養子慶的時候,我代表我的家族和他們接觸過,並決定加入天人。”
他沉默了會兒,又言:
“我明白了……和原來所說的一樣,我們並非是敵人。”
他沒有嘆氣,也沒有投以敵視的目光,只是徑直起身,轉頭離去。
王留美成爲天人的一方,剎那早有預料,這不是什麼值得憎惡或抱怨的事情,只能指責自己不曾爭取以致於原本的合作伙伴走向彼側——
“喂,等一下!”
才反應過來的王留美連忙奔上前來,清涼的小手抓住剎那溫暖的手,還是相同的從前所感受到的力量感。
未變的人,與逐漸變化的心。
剎那猛地回過頭,與王留美的目光撞在一起。
“你以爲爲何人革聯軍隊這麼早介入哈薩克斯坦邊境事變,而LA Edenra沒有任何幕後支持者阻礙人革聯在這一點上的干涉啊!他們在政壇上,你以爲沒有任何影響力嗎?”
LA Edenra各資助者間身份互爲保密狀態,不同的資助集團也有不同的訴求,會調用不同的LA Edenra的資源。
作爲頂級資本集團的王家,曾經也在其中扮演過一個重要角色,所以能輕鬆地得到LA Edenra的機密。
這份機密既被用於科納對監視者團體的確證,也被用於——
這女孩又氣又惱地大聲說,弄得剎那侷促不已、不知所措。
“因爲啊,是我知曉Raiser、知曉你準備介入的一瞬間,就決定幫助你們了呀!剎那·F·清英,討人厭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