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今霄十歲的時候,還是家裡人疼寵的肖家二小姐。

爺爺肖呈是太醫署的太醫令,父親肖登是尚食局的司藥。叔父是翰林院的醫術侍詔。

家世赫赫。

那年夏天炎熱非常,今霄坐在書房裡看《千金翼方》,書桌旁放着兩盆冰消暑。

正看得入神,爺爺走了進來,看見今霄所讀著作,不禁大奇:“你那《千金要方》已看完了?”

“嗯!”今霄笑了笑,很是自豪。

爺爺驚訝非常——雖然今霄是族中奇女,天賦秉異,但常人最快也要數年之功才能研讀下來的《千金要方》,今霄去年開春時開始看,僅用一年多時間便看完,也着實難以置信。

肖呈沉吟片刻,道:“少小中客忤,強項欲死,如何醫治?”

今霄朗朗答道:“取衣中白魚十枚,爲末以傳母□□上,令兒飲之,入咽立愈,一方二枚著兒母手,掩兒臍中,兒吐下愈,亦以摩兒項及脊強處。”頓一頓,繼續道,“見於《千金藥方》卷第五上,少小嬰孺方上,第八十二方。”

爺爺目露激賞之色,道:“胃虛反食下喉便吐,如何醫解?”

“人蔘一兩,澤瀉、甘草、桂心各二兩、橘皮、乾薑各三兩、茯苓四兩、青竹筎五兩、大黃六兩。右九味口父咀以水八升煮取三升,一服七合,日三夜一,已利者去大黃。——《千金要方》卷第十六,胃腑,一百一十七方。”

“欲明目,以致百歲可讀注書,應服何藥?”

“神鞠四兩、磁石二兩、光明砂一兩。右三味末之,煉蜜爲丸,如梧子,飲服三丸,日三,不禁,常服益眼力。《千金要方》卷第六上,七竅病上,二百一十七方。”

“哈哈哈哈!”爺爺撫掌大笑,“我家矜兒真有華佗之風!將來定能如你太奶奶一樣進宮給各宮娘娘們解憂!”

當時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每位主子娘娘都必有一個精通醫術的女子爲她看些太醫們不方便看,或者不願讓外人知道的隱疾,這樣的女子雖無官位,卻是娘娘們的心腹,將來其子女家人都可以籍此享受福澤。

爺爺就是因爲太奶奶之故才能進了太醫署,慢慢發展起這顯赫家業。

今霄卻噘起了嘴:“我想進國子監考太醫令呢!”

爺爺不以爲意,呵呵笑着摸摸孫女的頭:“可你是個女孩子呀!”

今霄氣結:又是這句話!家裡每個人讚賞了自己以後,都要遺憾地拖上這麼個尾巴——女子怎麼了?比男子差在了哪裡?!

剛要反駁,家丁匆匆跑來:“老太爺,不好了!宮裡出大事了!!”

在家丁結結巴巴的述說裡,今霄呆立當場,手腳冰涼:皇子李演鍔飲食不當,薨了!

父親所在的尚食局難辭其咎,尤其主管飲食搭配的司藥,更是項上人頭搖搖欲墜。

天子的動怒,滔天卷地,三日後,父親肖登就下了大理寺獄,只等問斬。

所幸律例規定嚴苛,九族未及。

一月以後,母親上吊隨父親去了,在太醫署的哥哥被罷官,今霄和妹妹入宮爲奴。今霄去了蘭昕宮,妹妹去了張賢妃的梅靖宮,後被派給了皇子李彤。

連恨都不知向誰傾覆。

宮中日子寂寥,無人照應,便只能被欺壓,髒活重活全輪上了今霄,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漸漸成了使喚丫頭,幸而在家就不曾太嬌慣,於是慢慢學會隱忍。

六年如流水,宮中並不覺得有什麼變化。

直到那一日——

安闐殿死了一個丫頭。

這本與今霄並無多大關係,但是,調動的文書來的時候,今霄終於知道什麼是落井下石。

蘭昕宮的宮娥們暗地裡風傳的,不是錯公主的天縱英才,而是,公主李錯的乖張狠戾:從小就偏愛男裝,十歲以後更是連羣衫都不置辦了,每一季針工局派人來量體裁衣,李錯都只吩咐做文士袍和胡服騎獵裝,那些明媚鮮亮的女孩子們爭相搶奪的布料,連看都不看。

而且,安闐殿裡還有諸多不能爲外人道的避諱,安闐殿裡的宮娥,若到了出宮的年紀,據說都會給一筆封口銀子。

而這次猝死的丫頭,據說,是死在安闐殿裡,而且,是晚上。

空出的缺位自然要有人補上,不知是誰暗地裡使陰招,把今霄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無人照應的宮娥,給扔到了那個不叫人活的地方。

今霄一到了安闐殿,就被分派到殿內。第一次輪值還是在晚上。

在這冷寂寂的深宮,活着和死了有什麼分別?

韶華空落,抱負難成。君不見,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那晚,今霄便抱着這樣慘淡的心緒去了安闐殿內。

忙碌一陣後,所有人各司其位,靜等錯公主駕到。小半個時辰後,太監和宮女們魚貫入殿,接着李錯進入了今霄的視線,今霄本已平淡無波的心卻陡然震動,往事蜂擁而至。

——眼前的李錯,是怎樣一個糅合着少年清稚與少女清婉的女孩啊!

年方十四,就已經有了深沉的神色,但今霄還看到了更深的東西:李錯藏在心底不爲人知的隱痛。

她,必定也是無奈着的。今霄想。縱然文韜武略,縱然少年早慧,卻終究礙於女子的身份,而一夜夜地憤懣與自傷。

她們是那麼的相像。只是李錯,更決絕一些。

是因爲她那個烙印一樣醜陋的名字麼?李錯……

今霄看着李錯更衣,洗漱,然後倒在牀上一動不動,沒有人上前去問:“公主,你怎麼了。”

今霄看到了李錯細微的顫抖,聽見了壓抑的呼吸。周圍的侍女卻都是安靜得像人像。

今霄忍了許久,終究走了上去——“公主,可是身體不適?讓奴婢給您看一看吧!”

李錯“霍”地扭過頭死死盯着今霄,像要把她吃了一般,站在另一邊的侍女急忙用口形說道:“殿下,叫殿下!!!”

“殿下沒聽清麼?”今霄溫婉地笑着改口,“奴婢想僭越爲殿下看脈,殿下可否應允?”

李錯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侍女半晌,伸出了手腕。

今霄接過一旁侍女遞來的手帕,覆在李錯手腕,靜靜切脈。

只片刻已經看清了李錯的脈象,今霄仍舊是笑意溫暖的樣子,輕柔地問道:“殿下今天喝酒了罷?”也不等李錯回答,便對旁邊的侍女到,“這位妹妹,勞駕你去趟藏藥局,拿兩副少腹逐瘀湯,兩副艾葉益母湯,再包稍許艾葉和吳茱萸。”又向另一位侍女道,“這位妹妹煩請沏一盞普洱茶來,多加些茶葉,水不要去年積的雪水,山泉爲宜。”

兩個侍女領命而去,今霄又對上來填那兩人空缺的年紀稍長的宮娥之一道:“這位姐姐,煎藥和泡茶都要一段時辰,麻煩您去衝一碗紅糖薑茶來好麼?剩下的這位姐姐請去倒一盆熱水來,稍燙一些的,謝謝了。”

水來以後,今霄咬咬牙,伸手洗淨,擦乾時手已經燙得紅透了。今霄也不顧及,道一聲:“殿下,奴婢僭越了。”便伸手在李錯的小腹輕重適宜地一圈圈按撫起來,手上的熱量絲絲縷縷傳入李錯身體,李錯登時便覺得心中無比受用。

一時紅糖茶來了,侍女要喂,李錯嗅了氣味卻嘶啞着聲音道:“滾。”

侍女在今霄耳邊小聲道:“殿下不吃薑。”

今霄一手繼續揉,一手接過了茶碗,溫婉地在李錯耳際輕聲商量、哄道:“這姜是暖胃的,殿下且屏住呼吸灌下去,這痛經之症就能好很多。殿下,好麼?就喝兩口,喝了就不疼了。”

李錯閉着眼,俊秀的眉擰起,片刻,微微張口,今霄暗暗好笑,將碗口放到李錯嘴邊,喂她嚥了兩口。

片刻後,普洱茶也好了,今霄喂李錯吃了一盞茶解了酒。等藥煎好,今霄又服侍李錯把藥喝下,接着繼續給她揉着小腹,安靜沒有言語。

李錯的眉漸漸舒展開。

“你,懂得醫術?”

“奴婢略通一二。”

“哦……,你,來榻上吧,這樣不累麼。”

今霄微微吃了一驚,道了聲“僭越”,脫了鞋履跪坐在榻上。

“殿下,現在還疼麼?”今霄問道。

“……”

“殿下,殿下?”

再一看,李錯已經在自己懷中睡去了,眉眼寧和。

作者有話要說:某色:看了大家的留言,對於小錯的未來大家很是不滿

其實某色想,如果是NP的話,豈不是會很無聊?劇情也會變成韋小寶的百合版,大家都能猜到結果

那就不是某色想說的故事了

因爲,在這個古代文裡面,有着某色很深的寄託,小錯需要的,不是,或者不僅僅是很多老婆,而是成長,以及對自己中肯的認識.否則,她將不配得到任何一個愛她的女子.

囉嗦這麼多,卻是剖心剖肺的話,懇請大家諒解.

看到有那麼多大人每一章都留言,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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