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酣處,觥籌交錯。辰翰殿裡煌煌燈火映照在每個人的掛滿笑意的臉上,堆砌出一個繁華的盛世縮略圖來。李錯深藏在笑容背後冷冽的目光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心中一片淡漠:宴會上笑得最歡的人往往是最不知死期將近的人,那些權利的掠奪者是永遠不會將心底的感覺放在臉上的。
眼神過處,看見李演鍔依舊端坐在席,規矩地捧了酒卮慢慢品酒,表情依舊是波瀾不驚。但仔細地看上去,李演鍔的神情裡卻隱約帶着一線悲憫,李錯看得暗暗奇怪。
李彤在人羣裡總是八面玲瓏的人,不時有溜鬚拍馬的官員不長眼睛地敬完文帝后順勢給他敬酒,李彤端起酒卮時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人一陣膽寒。
嚴厲早就在喊醉,一張老臉紅撲撲的像開了第二春,幾根老鼠鬍鬚翹得快到了天上,呼哧呼哧直喘氣。
“呵……”李錯低低笑了聲,垂臉看酒盞中模糊的倒影。
衆位公主的酒是一例的蘭花釀,馥郁清甜,卻是喝不醉的甜酒。李錯喝慣了竹葉青杜康酒,喝這種花酒猶如喝蜜水,甜得嘴裡發膩。
衆人喝了一圈酒,行了一回酒令,令詞照例無趣得很,一色的奉承之詞,文帝行了一回,以身體抱恙爲由,看衆人玩起來。一時倒是君臣同樂,歡愉融洽。
又一輪絲竹舞蹈百戲過後,李錯見事先給了好處的文帝貼身太監張忠言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便會意和綠盈二人離開坐席。
李錯和綠盈離開不久,燈侍熄滅了滿殿的燈火,衆人正狐疑時,猛然間濃漆黑暗中一陣急促的鼓點如雷雨傾盆般驟然響起。文帝心中一動:是羯鼓!
鼓聲綿密激烈,爆裂一般響起後,漸漸由急到緩,由重至輕,最後,只聽“嗒”一聲,歸於沉寂。
燈火璀然羣起。
大殿中央,李錯榴衣欲燃,神情冷峻,腰間繫着牛皮羯鼓,鼓身鮮紅。
清冷狂烈的美讓衆人驚歎到瞬間窒息。
大殿靜到呼吸可聞。
李錯提腕,鼓槌慢而精準地落下,一聲聲,一陣陣,漸快漸疾,人也隨之騰躍旋轉,鼓聲凌空四響,激越如天雷霹靂,一波急似一波,漸漸的,衆人被鼓聲蠱惑,世界模糊起來,只剩了一團躍動燃燒的火,和漫天的鼓點。
坐在下坐的是從三品的雲麾將軍趙陣,正一品護國公趙呈徽的長孫,二十二歲的趙陣聽得心神激盪,眼中心裡只剩下了這麼個熱烈如火的身影,刻在了靈魂深處。
“啪!!!”鼓聲再次驟止,李錯立在燈火輝煌處,挺拔靜默。
一縷笛聲飄然而至,細線一般勾回衆生的幽魂。
衆人凜然回神,目處是繁華人世,絲竹酒宴。
而笛聲悠遠,舒緩輕靈,音律迢迢遞升又拾階而下,步履款款,安撫衆人被鼓聲震盪的心神。柔情萬種,又路過一般漫不經心,不期然一聲尾音,繞行得百轉千回地探入人心低,似是風華女子拖沓着十二丈長的素綾水袖迤邐遠去,慢慢行得遠了,卻堪堪一個絕世的回眸,蜻蜓點水,就婉約地映到了心原魂鄉。
夏遲寒在燈火闌珊的暗處兀自吹笛。
直到笛聲也盡了,彷彿一世已過。衆人真正回過神來,殿中央的人卻換作了匐跪在地上的綠衣女子,身段窈窕,腰身像一段新摘的嫩藕,粉嫩細膩。
鼓聲錯落響起,綠盈猶如春花開放一般慢慢起身舒展,滿身銀鐺和瓔珞玲瓏作響,衆人只見她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如仙女萼綠華或許飛瓊從仙境翩然飛至。
俄而,鼓聲漸漸變化出不同的音律來,高高低低,綠盈也隨之曼妙舞動,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步履千變萬化,玉臂自在舒展,鼓點作急,則飛騰迴旋,清揚好似落花繞樹,迴雪從風,一片綠影妖嬈翻飛,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看得在座之人心旌搖盪,歎爲觀止。
鼓聲疾緩有度,鼓至緩處,笛聲慢慢透出,如空山鳥語呢喃,幽谷芷藍纖纖開,綠盈的身姿隨之柔美舒緩,衣衫帶着江南霧氣濛濛的杏花雨一般飄然轉旋,斜曳裙裾時,雲雨欲生,風袖低昂處,如有深情,然而穠麗妝容下一雙清澈的桃花眼卻冷豔至極。
笛聲迢遞,鼓點雨急,舞遊蛟龍。
觀者如山色癡狂,天地爲之久惆悵。
笛停。鼓止。舞畢。
天地遼闊。
文帝看得癡了。荏苒的時光彷彿回溯,潮水一樣翻涌過眼。那時,他打得一手好羯鼓,年少輕狂,去兄長的府邸喝酒,醉了,就大敲羯鼓,鼓聲隆隆。就是今天李錯打的這一曲,《柘枝》。那時,夏遲寒和皇兄還是一對無雙壁人,喝得盡興了,翩然作舞,那舞姿如謫仙如驚鴻,點燃了少年的欲孽。
然後,數年的謀劃,宮變,誣陷,無法自拔。爭得久了,竟忘了到底在爭什麼,但彼此已回不到過去。
兄長到底失了先機,也就死在了太子之位上,留下一女二子,長子現在已經繼承王位,一副玩世不恭的紈絝樣子,卻有一雙犀利的眼睛,洛陽王,李泱。
“啪、啪、啪——”文帝醒過神來,在高高御座上含笑鼓掌。歧樑……真的很像當年的自己,但狠厲不夠。
靜了一剎後,掌聲雷動。
嚴厲在四起的掌聲中眯起了眼睛,想起府裡的十二房妾室,看着綠盈的眼光像吐着信子的蝮蛇,小遊和小沂暗中注意着人羣,看到這樣的眼光,兩人對視了一眼,暗暗心驚。
文帝笑着要封賞,李錯卻跪下了:“兒臣與母妃幼弟恭祝父皇千秋晚歲,祝我朝國泰民安。”
“寡人明白了,這便是蘭昕宮送給寡人的賀禮,好得很啊,寡人很喜歡!這《柘枝》一曲,軟健兼備,着實不好駕馭,難得你們得其精髓,舞聲鼓聲相得益彰,曲目亦和我心,寡人很欣慰。”文帝笑道。眼神狀似不經意掃過夏遲寒安身的角落,笑得更深了,帶着歲月的風霜。
夏遲寒撫摸着手中的玉笛,神色黯然,尋了一個空,悄悄出了殿。
上個月李錯來尋他相邀吹這《柘枝》一曲時,他心中就有了計較。世事一場冰雪,那些女孩子看向李錯時全然信任與託付的眼神讓他篤定,李錯定不是個傾心權謀之人。
夏遲寒自忖看人從不虛。
而他,也是時候離開這深宮園囿了。眼前逼仄的繁華看得心中一陣陣的煩悶。心裡越寂寞,越大聲喧譁,越荒蕪,就越矯飾繁華。看透了,無聊得很。
筵席散了。
李錯在出東宮時被一個清和的男子禮貌地擋了一擋,那男子行禮道:“末將趙陣,公主今日的英姿末將生平未見,驚爲天人。末將也癡迷羯鼓,因此唐突一問:不知公主明日可否賞臉光臨末將寒舍?”
聲音醇厚,涵養氣度都很不錯。
趙老將軍家的千里駒啊,如此敢作敢爲。李錯暗想,便微微一笑,道:“趙將軍年輕才俊,本宮也神交已久。此番幸會更是名不虛傳。只是本宮近日頗有不便,改日如何?”
趙陣一抱拳:“末將謹尊公主口諭。”
待趙陣離開,瀲灩冷笑道:“打他的如意算盤,瞎了他的眼!”
李錯卻不怒,反而笑道:“你可先別惱人家。趙老將軍可是朝中的肱骨之臣,家教也是極嚴的,趙陣……說不定是塊好料。”
瀲灩道:“那他真該回去燒高香,幾輩子修來的好福。”
李錯被她的負氣模樣逗樂,笑道:“你又拿我取笑。我叫你辦的事好了麼?”
“就等着殿下問呢!蘭昕宮小丫頭來報過了,南姨正在景琛殿恭候殿下。趁着陛下壽辰宮裡雜人多了,南姨進來倒方便許多。”
李錯點頭。一行人便來到蘭昕宮。小遊小沂兩人一路心事重重,礙於綠盈在場又不好明說。隨着李錯進了景琛殿,綠盈回了自己住處,兩人正要說,卻見南鄉子已經迎來了,臉色嚴肅。李錯見狀,也不寒暄,問道:“南姨,莫非有什麼變故?”
南鄉子點點頭:“殿下,四方樓已經近一個月沒有收到今霄姑娘的消息了,派出的探子把嚴尚書府邸找了變,除了把守森嚴的密室和嚴利的書房,都搜過了,嚴利的幾處別院也找過了。留下的暗號也沒有人動過。奴婢想請殿下的印信,出動羽部。”
正說話間,文帝貼身太監太監張忠言的徒弟小才子來求見,南鄉子避開後,小才子進殿請安,道:“奴才來穿師傅的話:梨園的吹笛子的夏遲寒夏先生筵席散後就不見了人影,看夏先生住處的樣子像是出走了。陛下心裡煩躁得很,恐怕這事還要牽扯到殿下筵席上一曲羯鼓舞,殿下千萬周全些個。”
李錯心中一沉:夏遲寒和父皇的曖昧是宮中人盡皆知的秘密,這一走,怕是要好一場風波。
小才子走後,南鄉子接着道:“四方樓還探聽到一些六皇子李彤的消息,但消息十分隱晦,牽扯到宮中幾十年說不得的陳年舊事,怕是隻有娘娘才能解開了。”
李錯點頭,南鄉子把一本小冊子給李錯:“這是四方樓探到的最近的各方異動,都記在上面了。”南鄉子福了一福,“時候不早,殿下早些歇息,奴婢告退了。”
南鄉子走後,李錯坐着想了一刻,頭有些疼,音瑟奉了沏好的獅峰龍井團茶來,然後爲李錯輕輕揉着肩。李錯閉上眼歇了一會,睜眼道:“小沂,你們姐妹倆方纔在路上有話要說吧?是關於綠盈的麼?”
小沂深吸一口氣,道:“殿下,嚴厲恐怕,看上了綠盈。”
李錯怒極反笑,嗤了一聲,道:“今霄的事還沒問他要個交代呢,他倒要納十三房小妾了,老匹夫在做他的春秋大夢!!!”手裡的茶盞應聲墜地,卻早已在落地前被李錯的掌力化成了齏粉,衆人都沉默不語。
秋風蕭瑟,肅殺的隆冬也快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有大人一章章打分,感動~
看文的大人們辛苦了~
風雲將起了,哈哈哈某色期待已久啊~
明天有事,向衆位大人請假,下週一見。抱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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