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彤再一次來到睦儀殿後園時,又想起了那個眠臥在花下的少女。

音瑟……

很好聽的名字。

李彤仰起頭看着天邊的浮雲,意興遄飛。

就算有燥熱的風,心裡依然是激昂的。

李錯在涼亭裡等着,面前兩張酒桌(唐代還分餐制的說)。

亭子是六角飛翹,綠色琉璃瓦,四立烏木柱。畫鳥戲流雲圖。

酒桌是絲柏木,刻花嵌銀包漆,古意盎然。

酒是三年藏的鬆蓼綠,色澤清澈,濃而不稠。

菜雖都是素食,卻也精緻非常。

有妙齡的少女在不遠處彈龜茲琵琶,《蓬萊曲》,清靈飄渺的曲調。因爲給文帝祈福,沒有伴奏,沒有和舞。卻也清雅非常。

李錯一襲湖藍囧囧士袍,深衣廣袖,長髮不束不扎,流溢而下,手上戴兩個鎦金點翠雙鳳飛的鐲子,臉上甚至薄施了脂粉。

李彤遠遠的看見,心裡更是舒暢:這個雌雄莫辨的皇姐,總算有點女人樣了,生活情調,也總算像個皇家公主了。

今日這席酒,必定吃得歡暢無比。

李錯卻在心裡冷笑:今日我這席面卻不是爲你李彤擺的,你高興得還太早。想你也難料到,你今日只是我這場戲裡的一個而已,一個丑角。

示弱,有時候是爲了,迷惑對手,有時候,更是爲了引出暗處的第三方敵人。

然後,一網打盡。

音瑟跪在客席的位置,執着白玉酒壺。對面就是李錯。

李錯剛到涼亭時,廣袖一舒,颯然坐定,風liu外露,而精化內斂。

然後李錯擡起眼,看到立在客座一側的音瑟,眼神剎那驚動。

正當李錯欲對身邊的小遊吩咐什麼時,小太監通報,六皇子李彤到。

李錯急急擡頭,李彤已經大步流星向亭內走來。

劉錯眼底的懊悔無處可藏,音瑟看了個真切。

她,在懊悔什麼?

音瑟暗暗猜測:莫非,是因爲,我yin錯陽差地站在了這裡?

心底就不由得生出一絲淡淡而愈發堅韌難消的期盼來:她會不會,怕李彤又來討要我?

不自覺地咬了下脣,拼命壓制住了這荒唐念頭:你忘了你的使命了麼?你應該想法設法到李彤那裡去啊!你進入蘭昕宮,本就是上面安排上的差池,你卻在期盼什麼?期盼和一個公主發生什麼?

但是,音瑟在心底大叫:她,這般打扮,這般行事,那裡有一點公主的樣?

一瞥眼,卻又看見李錯手上的鐲子,心就痛了一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看見李錯以來,音瑟第一次看見李錯戴首飾。除了戒指。

李彤已經擡腳邁進了亭子。

和李錯見過了禮,彼此正式入座。

“皇姐這裡真是雅緻非常,我每次來都如入畫境,且體會各有不同呢。”

“六弟繆讚了。不過尋常景緻尋常物事罷了。想是六弟心中大有風骨,所謂‘花開無主,我心有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罷!”

李彤心下略有不快,李錯這番話,看褒實貶,說他心懷天地,後半句卻在諷刺他年少心xing。

李彤卻只也怒意稍起,便又煙消雲散了:李錯已無底牌再與他較量,也只能在話鋒裡逞點口舌之快,何消動怒?

怪只怪父皇病得太湊巧,他已鋒芒顯露,唯一有力量抗衡的十皇子李逢不僅才六歲,還是個資質平平的尋常小子。而前幾天鬧得滿城風雨的李演鍔,就算是真的,也比他小,況且久不在宮裡,即便恢復名號也不過是個親王。

他早已周密地佈置好,滴水不漏。

故而李彤只是笑了笑:“皇姐過謙。”然後豪氣干雲地道,“皇姐這裡詩意風liu,今日可要不醉不歸!”

一旁的侍女立刻上來斟酒。

李彤不經意擡起眼,心中大震:竟然是她,音瑟!

那個縈繞在他在心底的奇異女孩兒!

原以爲李錯要藏匿起來,假鳳虛凰,再也不可見了。卻在今日,夢中人到了自己眼前!

李彤一時間歡喜無比,拼力壓下洶涌而出的念想,疑問地看向李錯。

李錯卻恍然未覺般,向他舉起酒樽道:“這是三年藏的鬆蓼綠,宮中所藏也不過數十壇,六弟嚐嚐如何?”

今日相約本就不過爲了品酒。

李彤立刻覺得這酒又淡又澀,難以下嚥。

心裡思量:莫非李錯竟無意將音瑟給他,爲其弟李逢做人情?難道竟是因緣巧合,天要叫他與音瑟相見?還是,李錯想借此要挾而故意吊着自己?

思前想後,心中的萬千情思卻是捂不住了。

勉強和李錯閒聊半晌,想好了措辭,便道:“皇姐,說來也奇,移植到我那裡的茉莉,昨日都逝了。”宮裡這幾日避諱,死字只能用逝代替。

李錯奇道:“莫非花匠未曾仔細照料?”

李彤拉出一張苦臉:“非也。剛種那幾日確實花枝葳蕤,香氣遠播。說來匪夷所思,前天收到皇姐的請帖,昨日我站在那些花前道‘明日我要去你們來的地方喝酒,不知你們生出花魂沒有,若生出花魂,便託夢於我’,然後昨晚,那些花便逝了。

我問那老花匠,他道,宮中的花比不得別處,要金貴許多,也不和別處的俗花賤草一般落地就能紮根。這宮裡的花也染了皇家的氣息,一叢花只能生一個花魂,枉自移到別處,怕是活不成。”

音瑟漸漸握緊了酒壺,心漸漸冷了——李彤將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很直白了。

李彤話畢,李錯放下了酒杯,臉色漸漸難看起來,斟酌了一下,笑着,輕輕吐出兩個字:“謬論。”

李彤呆住。

音瑟呆住。

李錯喝了口酒,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彤。

音瑟眼中涌起澀澀的淚意,忍了忍,嚥了回去。低着頭,紋絲不動。

李彤卻是怒氣難抑:如今,自己成爲太子已成順水之勢,李錯這般言辭,卻只爲了一個小小侍女,已是侮辱他太甚!

不由暗自發誓,定要將這音瑟周旋到手!

定了定神,笑道:“皇姐不信怪力亂神,之旭很是佩服。不提了。”喝了口酒,吃兩口菜,狀似不經意道:“十弟自那日生辰,還未見過,我很是想念呢,皇姐。”

不出所料的,李錯臉色白了一白。

李彤繼續道:“說來,十弟的封地還沒定下,不知父皇心意如何。我倒覺得,十弟是兄弟中老幺,需得大家照應着纔是。”

李錯勉強笑道:“六弟有此心意,皇姐自是大爲寬慰,”看見李彤的眼神又飄向音瑟,於是將酒樽裡的酒一飲而盡,道,“但是,逢兒有無此福分來日兄友弟恭,卻是他自己造化。”

音瑟萬分訝異地擡起眼看向李錯,正碰上李錯投來的無奈中帶着疼寵的溫柔眼神,一下子就,徹底淪陷了。

李彤捏緊了手中玉樽:好你李錯,此奪愛之仇,他日定當如數奉還!

強嚥幾口酒,找了個理由,匆匆告辭。

臨走,冷笑着對李錯道:“今日蒙皇姐款待,宴飲甚歡。小六有皇姐傾城國色如此,絕代風華如此,實乃大幸。”句句觸動李錯大忌。

待他走遠,李錯眼中方顯露出冷冽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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