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於後宮專管皇帝及各宮主子的衣服縫製,和針工局主要負責太監丫頭們的服飾不同,尚衣局一年到頭都有成衣要趕製,量雖少,卻一點馬虎不得,而針工局只要四季只初趕一陣便可。
春水原是在衣裙上繡蝶蟲紋的丫頭,空濛頂了她的缺,卻攬不來她的活——宮中的繡法原和宮外不同,走的是一股線的精緻繡法。那管人事的年長宮女正愁,卻不想空濛拿了一個蝴蝶的花樣子回去琢磨了一宿,第二日竟繡了個更好的來,那嬤嬤歡喜得直誇。空濛倒也不甚在意,自顧自接了活兒幹,時不時繡個小玩意孝敬一下各路神仙。
冬天在僵直着手指繡制各色豔麗的紋樣中緩慢度過,空濛對宮中的印象仍舊只停留在五進院落的尚衣局裡,尚衣局裡有一方池子,一個人的夜晚,空濛就坐在池邊看水池裡的月亮,粼粼的水光裡月色影影綽綽,空濛的心思也空空茫茫,像是水面上的浮萍。
桃花開的時候,空濛在宮裡的第一個冬天終於過去。
三月三是上巳節,除了流杯、戴柳圈、探春、踏青、吃清精飯等活動外,傳說當天尚未嫁娶的青年男女在桃花樹下繞三圈,然後誠心祈禱,這一年就會得到好姻緣,俗稱“桃花運”。
宮中多是寂寞無處打發的丫頭,正值韶華年紀,早早約好了去桃花林裡祈願,幾個年長的宮女藉機請了牌子出宮探親去了,偌大的尚衣局就只剩了空濛和一個看門的老嬤嬤。
早春時節,天氣還有些涼,空濛沒有活要趕,早上在池子邊把頭髮洗了,趁着中午的日頭在池邊曬着。左右無聊,靜了半晌,抱着膝蓋輕輕地唱:“落日清江裡,荊歌豔楚腰。採蓮從小慣,十五即乘潮。”
是玉奴教的《採蓮曲》。
空濛的聲音輕靈曼妙,真如同出水芙蓉,自然天成。
唱完後,忽然聽得身後有響動,驚詫間回頭,看見一個廣袖高冠的翩翩少年,清冷的陽光下,面色如玉,鳳眼含笑。
空濛呆呆看了一瞬,忽而笑了:“殿下若愛聽,奴婢再給殿下唱一曲。”
笑容如開在冰上的雪蓮,冷豔不可方物。
李錯卻從那笑容裡看出了一絲冷淡疏離,於是笑道:“歌是天音,我卻不敢褻瀆,能聽一曲已是大幸。你是何人?”
空濛從池邊從容站起,福禮道:“奴婢尚衣局春水。”
李錯認真地看了看她,道:“這可是誆我了,尚衣局的春水長得可不是這模樣。不過,說你叫春水,倒也可信。你是去年冬天進宮的吧!”
空濛道:“奴婢不敢誆殿下,奴婢確實叫春水,神龍八年進的宮。進宮後便在尚衣局,未曾去過別處給主子們添亂。殿下許是記錯了,只怪奴婢尋常長相,容易和人混淆。還望殿下恕罪。”
這一番話恭恭敬敬地把李錯駁了個滴水不漏,還斷了李錯的問話。李錯不由失笑:“你倒是個精明的,不知常如意哪裡找到你這個精彩人物。罷了,不和你爭,我來是找你們局裡的御奉(尚衣局老大),煩勞姑娘轉告:以後每年本殿的衣服都改成男制,本殿兩次三番着人來傳話,都被當了耳旁風,這次本殿親自來說了,這點眼力勁再沒有,你問問她還想不想在這宮裡侍奉主子!”語氣說冷便冷,空濛心中驚了一驚。
李錯交代完便走了,出門後對身邊的人道:“瀲灩,你回去讓今霄查一查,那姑娘若是和常如意沒幹系,就要過來吧。”
瀲灩嗔道:“殿下又有了意中人?”
李錯笑道:“那姑娘可不一般,眼神厲害着呢。你不覺得遇上她是天意嗎??”
瀲灩奇道:“何來天意?”
李錯道:“傻丫頭,今日三月三啊!”說完大笑而去。
瀲灩被她擺了一道,不由氣結。
空濛卻坐在池邊想:她,是女子吧……,卻這般行事,想必,也是有無法言說的苦衷吧……
身邊池水映着悠悠日影,連通護城的渭水汩汩流淌。
這世上,沒什麼是乾淨的……,空濛束起晾乾的長髮,進了屋——唱歌的心思已然灰敗。
三月三以後,各宮的第二批春衫開始趕製了,空濛繡藝好,趕活也快,旁的女孩便常央她幫忙繡些別的,便常常趕到深夜。空濛倒並不十分介意,本來夜裡就常失眠,與其一宿一宿乾耗着,做些針線也沒什麼。
一日晚上,空濛覺得心裡煩躁得很,在屋裡繡不安生。便秉了燭臺拿了針線到院子裡。手上繡的是給二公主的花籠裙。這裙樣由前朝隋煬帝所創:在輕薄的單絲羅製成短裙上,用金線繡成花鳥形狀,通常罩在其他裙外。裙上花重色復,端麗堂皇,故而及費功夫。
更鼓敲起,戌時已過。天上星子越發亮起來。
燈燭搖曳。
空濛捻了線開始繡裙上的一雙鳳尾蝶,繡了一程,脖子痠痛,便擡起頭,卻冷不丁瞥見一個黑色的影子如鶴般飄飄而下,落在自己身邊,卻是李錯。
看着略微訝異的空濛,李錯笑問:“念兒,這麼晚還繡?已經亥時了。”
空濛只貪戀一般細細看着李錯在月色下的臉,鼻峰秀挺,眉睫清揚。脈脈的水色投射在她白皙的容顏上,浮泛涌動,光影模糊輾轉,流連變幻,一直漫進領口,衍生,往復,像是漫漫黑夜裡清澈透明的夢境。
空濛一時看得癡了……
無論,她是什麼人,男或者女,狡詐或着溫和,來取自己xing命或者只是一時xing起而過來此地。
這個荒涼的世界上,現在,她是唯一一個對她笑的人。
也是唯一一個,現在,重逢一般喚她“念兒”的人。
所以哪怕下一刻她會因爲宮闈爭鬥而殺了自己,此時此地,空濛也只想靜靜看着李錯,看進眼中心底,看進天荒地老。
活不活着,對我不過是模棱兩可。
“念兒。”李錯的聲音伴着潺潺水聲,喚回空濛心神。
空濛怔了一怔,笑了,不語。
李錯在空濛身邊坐下:“我睡不着,想聽你唱歌,可好?”
空濛的眼神落在水面上,和水一樣脈脈的,柔情萬種: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一曲長相思,唱聲盡時,滿院月華清冷。
“傻念兒……”李錯嘆息着將空濛摟到懷裡,握着她寒涼的手,“這麼冷,都冷到心裡去了吧……”說着替空濛輕輕揉着,暖意一陣一陣傳到空濛心裡,於冰上開出一朵花來。
“你母親的墓我已經叫人修葺過了,”李錯同時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布包,打開,空濛悚然動容,“你進宮時被搜去的玉釵,你母親的吧,還給你了。”
空濛接過,摩挲着玉釵上因爲年久而磨得光滑的花紋,苦澀道:“殿下,您想知道什麼……”
天下沒有白給的飯,更何況面前的是一個在漩渦中心的人。
李錯笑將起來,站起身,將手伸向雪蓮花一樣的女孩:“跟我走,好麼?”
空濛不語。
“雖然我不能給你三生之約的誓言,但至少,我想帶你離開這個冷寂的尚衣局。”
空濛擡起頭,李錯的眼眸在夜色裡比星辰更明亮。
“念兒,走麼?”
“母親爲我取名念兒,是因爲她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我並不喜歡這個名字。”
李錯看着池子邊女孩的容顏,蹲下身:“那麼,我叫你空濛,你可願意?”
空濛拉起李錯的手,笑容如空谷幽蘭一樣清泠,彌散着輕盈的囧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