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兒夢見二爺,反而更讓楊九心裡難受,更盼着他回來;站在院裡對她笑,用摺扇敲她腦袋,笑話她是不是半夜躲被子裡委屈半天…
今兒天剛蒙亮,楊九就起牀洗漱了,剛坐在妝臺前梳髮,一女婢從院外小跑進來,氣喘吁吁道:“姑娘,姑娘!”
“怎麼了?”楊九放下木梳,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銅鏡。
“西北來人了!”女婢扶着胸口順氣兒,道:“天沒亮就進府了!這會在書房呢!”
“真的!”楊九一激靈,也不管自個兒還披頭散髮地,徑直就小跑了出去。
西北不是沒來過人,也有送過信,但今兒她總覺得心裡不安得很,恨不得立刻就奔過去,聽聽那邊的消息。
楊九到書房時,書房門大開着;雖然天剛蒙亮但裡面已經站了不少人,少爺、堂主、燒餅哥,個個都在裡頭站着。楊九也沒心思顧着什麼請安禮數,進了門心頭猛的一顫生出許多慌亂來…在堂前駐足,腳步一僵,擡眼望去卻人人避開她的目光。
楊九平下思緒,上前幾步對着楠木椅上側身不看她的師孃,道:“師孃…嘿,是…是二爺捎信兒回來了嗎?”
師孃一擡頭看着她,眼淚瞬時便一串串滑了下來,握着她手,想開口又不知道該如何說。
楊九的氣息亂了,肩頭微微顫抖着努力控制氣息穩着,勉強扯出一抹笑:“是…是要年後纔回來嗎?是不是…太…”
一句哽住咽喉的話沒說出口,師孃更是淚如雨下,沒敢看她。
少爺在一邊,眉目裡滿是擔憂,彆着腦袋半天,想着該不該和楊九說…只是看她那副樣子哪裡還敢說出口。
最後還是大先生嘆了口氣,告訴她:“小辮兒受了傷,這會兒在秣陵城。”
楊九覺得腿一軟,險些跌下去,死死握住師孃的手穩住自個兒的身影。這一句輕描淡寫的“受傷了”,她可以明白師父有意不讓她擔心,但她不傻,不會不明白人人躲避開的眼神裡滿滿當當的擔憂和顧慮。
大先生一使眼色,夫人就拉着楊九出了書房;這樣的事,怎麼能讓一個女娃娃這麼聽着,楊九像失了魂似得任由夫人拉着,一步步地走的像具屍體。
楊九出去後,氣氛由擔憂變得凝重起來。大先生在主位上凝着眉,堂主上前一步,肅道:“師父您不能去,我和大林幾個去就成,這兒不能亂!”
大先生皺眉,似乎猶豫不決。
欒師兄皺了皺眉,兩害取其輕,勸說道:“師父,都知道您心疼小辮兒,但西北已經出事,消息黃昏前肯定會傳入京城。到時候,滿城風雨沸沸揚揚,那些人居心叵測您一走就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去吧。”大先生終是擡起了頭,手裡頭的佛珠串握的緊;看向堂主與少爺,一字一句道:“把他帶回來。”
徒兒們正色肅立,拱手成禮。
“師父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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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駕得快,一路上顛簸的很;楊九和堂主,少爺坐在車裡,燒餅和曹師哥在車外駕馬。幾個師兄弟輪着駕馬,時辰到了就進車裡打個盹歇息一會。
少爺給楊九遞了水,道:“小九,喝口水,吃點東西啊,這路遠你得好好顧着點自個兒。”他一個大老爺們也不知道怎麼勸這姑娘,嘴也笨,只能說點其他的省得她心裡惦記着小辮兒,越惦記不是越難過嘛…
楊九倚着窗,臉色慘白,兩天兒的日子罷了,人就瘦了許多。但很安靜,不哭也不鬧,接過少爺手裡乾糧,應了聲:“好。”
一手乾糧一手水,低着頭吃的十分認真;就像她平日裡練曲兒時的樣子,一本正經地一口口吃着,連眼神也不多給。
想起出發那天,她揹着一包小行囊出現,在師父師孃面前磕了頭,衆人就知道這是攔不住她的。上路以後,沒有過問一句西北的事,只是呆呆地坐着,有人說話就應答兩句,遞了東西就吃,沒有任何情緒。
她若是吵兩句反而更讓他們放心,偏偏就是這一副安安靜靜地坐着,冷淡得讓他們害怕。——其實楊九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想快點趕到西北,去他身邊陪着他,不再從他人的嘴裡聽說他。
堂主和少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讀到了擔憂;堂主扯扯嘴角,露出一絲笑:“小九,你別擔心。秣陵城裡有師父的子弟在,小辮兒有人照顧着的…”要不是這樣,消息怎麼會飛鴿傳書兩天就送進了先生府。
“嗯。”楊九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素葉綠髮呆,連回頭也沒有。
這一路再沒人與她多說,生怕一開口,她那一股勁兒就撐不住了。
秣陵城。
雖然沒有盛京繁華,但在西北邊境一線正是連接着關外,諸國生意往來都在這倒也是熱鬧。從前楊九沒出過遠門,總盼着能走走,看看外邊的山水人情;進了城,她卻只覺得車外紛擾雜亂,沒有半點心思去看。
雲磊被安排在官員驛館裡,四周戒備森嚴,裡裡外外全是玄色鐵甲兵士,進出都有專人引領,不得隨意出入。
來接他們的就是董副將,從前堂主和燒餅去軍營也見過他,自然熟悉;楊九不認識,但這時也沒有心思去問。
院子不大,佈景卻極有深意,轉過假山繞過水景終於是到了雲磊養傷的屋子。有幾名侍女端着傷藥,熱水正從裡面出來,末尾那個兒的木盤裡是浸染了鮮血的白紗布;一看,就是剛換了傷藥出來的。
楊九見了血,步子一頓,心裡酸澀打從胸口涌上眼睛;閉了閉眼,腳下走的更快了些,徑直越過了堂主和少爺他們,走在他們前頭進了內室。
董副將一看她腳步,剛擡手想要一攔,卻被堂主擋下,輕輕地搖了搖頭。
二爺早就定親,這回又來了這麼一個姑娘,雖然安靜的很卻神色凝重,眼底的擔憂是怎麼也蓋不住的。這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人…董副將的本意不是想攔着她,只是想在他們進去前囑咐一聲,有個準備,別承受受不住了。
楊九進了內室,在屏風前站定;這扇屏風後邊就是他,心心念唸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楊九卻停在這,心頭顫了幾顫,腳底像灌了鉛似重得她擡不動…
手心裡攥着衣袖,深吸了一口氣,擡腳繞過屏風走到牀前。耳邊蕩着一首被姑娘們改過的京韻小曲兒…
日思夜想的辮兒哥哥…
到牀前,這幾步就像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再沒有多餘的能支撐她站立,嘭的一聲便跌坐下來。——就在牀邊,看着這臉色蒼白無力,正昏迷不醒的人;滿屋子的血腥氣和他遍身泛紅的紗布都在告訴楊九,這個人傷的有多重。
楊九的手抖得厲害,伸出手卻不敢碰他,他連手心都纏着厚厚的紗布,左手臂膀更是纏的嚴嚴實實…她不敢碰,怕連睡夢裡都疼。
楊九看着他,感覺這天兒都失了顏色,自個兒也像他一樣昏沉,忘了呼吸的感覺。
少爺、堂主早早進了屋,看她的模樣卻也沒人趕上前。且讓她守着吧,一路上的魂兒都飄着,就是爲了這個人;誰又忍心去打擾呢。
他們都是和雲磊自小一塊長大的,情誼深厚非尋常可比,看着雲磊這一副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個個也都紅了眼眶。
董副將在一旁,散了那些個婢女,生怕人多擠着,讓血腥氣散不出去了;站在牀邊,聲音低低道:“大夫說,這兩日最是要緊,要是…要是沒有醒來…”
話說的斷斷續續,喉嚨裡像是梗住一般,鼻子一酸,一個征戰多年的將士就這樣落下淚來。
“會的。”楊九望着雲磊,呆呆地就笑了,扯着自個兒本就勞累蒼白的脣角笑了,輕輕將他的手握在掌心,道:“會醒的。我們都來了,他不敢睡。”
燒餅別過頭去抹了一把眼睛後,轉身示意哥兒幾個都一塊出去;給楊九一個單獨陪着他的時候,還有一些話也不能當着楊九的面問。
出了房門,董副將簡單地說了鄴城一戰的始末,最後自個兒察覺有異趕去毛領崖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二爺墜崖。
“這不對呀。”燒餅皺着眉,道:“他既然早有安排,幹嘛非要去毛領崖…”
“還不是那個李岬!非要哥去送他!”董副將氣惱道,對那個李岬簡直恨得咬牙切齒:“當時已經重傷恍惚,在崖邊分明攀了一會,我看得真真切切!李岬就在邊兒上卻不救他!還沒找他算賬自己就偷摸着回京城去了!”二爺傷的重,滿城得大夫都無能爲力,還是出城去尋來退隱秣陵邊界的前太醫診治,用盡畢生所學,也不過一句“盡力而爲”。
堂主揮了揮手,示意他小點聲,別吵着屋裡的人;輕道:“主帥重傷,軍心不穩;你這時候可不能放鬆警惕,穩住局面咱們一塊等他醒來。”
“阿堂說的對。”燒餅同意道,“有什麼事,小辮醒了就知道了。”
師兄弟在一塊,沒有什麼是熬不過去的。
楊九就簡單多了,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問,只是守着他;只要他醒過來,什麼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統統都不重要。
她握着雲磊的手,在他耳邊猶如囈語般低聲:“辮兒哥,該起了。”
似乎夢裡的他覺着沒那麼疼了,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