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大了,挑一個兒出來也都能獨當一面兒。
這樣的時候,多是感嘆流年似水指縫間的時候,畢竟這翠竹也長了二十年,霜頭一層白了又一層。
大先生卻不見閒着;這幾個娃兒能獨當一面了,那不得接着拉拔拉拔那幾個娃嗎。
人總有摔到的時候,都在成長的道路上;避開了一處坑兒還有下一道溝,總得自個去走去摔纔是。
大先生也沒別的本事,總說自個才疏學淺,就是心軟而已。哪兒天門口蹲個小子,穿着破爛看着寒磣得不行了啊,那就進來吧。
別的也沒有,只能給你一吃飯的手藝;教你做人,盼你不忘初心守得月明。
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大了,他只想盡力多教教。在家裡罵透了,總好過外頭的人來罵,以後的日子他就好過了。
想想當年的他,那樣的不容易也熬了過來。這世上比苦難更可怕得就是熬,熬不過自個兒可不就廢那了嗎?他的苦難和經歷造就瞭如今的刀槍不入,以及足夠的能力護着他的孩子們。
郭齊麟,小辮兒,張鶴倫,孟鶴堂…都數不完了。看看如今一個個長大了也都成了角兒,大夥說起人來也都豎起大拇哥兒誇讚兩句。
他們啊,大先生是不管了;放心放手也放下了,剩下的時候就拿來拉拔其他那幾個還缺些歷練的孩子。
今年眼看又要到年底了,大先生定下了設教的日子,消息一放出去,日子沒到呢那地兒的坐席就讓人給訂滿了。
今年文案先生親自督促了一番兒,生怕孩子們心裡頭惶恐,耐着性子一句一句講下來的。
從前都是和孩子大爺於先生一塊兒講,前年帶上了燒餅,去年就是孟鶴堂,今兒後半場於先生卻沒上,換成了張九齡和王九龍。
這倆皮蛋子,平日裡打起架來橫得不行,一看到師父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規矩得連氣息都壓得低低的。
一聽跟着師父同臺講教就慌得不行了,從前最多也就是接在師父前頭開個場,這一回和師父同臺真是把人緊張得不行。
九字輩大師哥,張九齡,字仲元。
先生徒弟今有八科,張九齡可是第三科的九字輩正正經經的大師哥,才學能力自不必說,正經不玩鬧時那也是迷過盛京不少姑娘的,除了和王九龍沒個正形兒地打過架之外,那可是從沒慫過。
這一回和師父同場,看着巧舌如簧、冷靜從容,仔細那麼一聽這字眼兒裡透着顫音兒,正兒八經地嘴瓢了幾次,愣是也沒敢笑場來。
換做往日,王九龍也必定得笑話幾句,再過分點兒上手就打兩下子過過癮,這一回也是規規矩矩地站着,大點兒的動作都沒敢動,張口與師父配合着應答時看着談笑風生,其實留意瞧那眼裡的緊繃可沒比張九齡少半點兒。
雖說年輕,終歸不負所望。
先生事後指點了兩句也沒挑出大錯來,只說以後多跟着一塊兒出來走走。
自家孩子還得自個兒照顧不是?
今兒結得早,一直到晚飯後天兒也不算晚;先生看了看外頭清冷的殘月,往兩個孩子的書房去了。
這會兒八成還在備文,明兒還有一場呢,估計得忙到半夜給困得不行了。
正是好時候,他得空就多指點兩下子;趕上太平盛世,京裡也沒什麼要緊事得忙,進來也閒了些空,多教教以後能早些放出去摔兩下子。
一路月光清冷,大先生走着走着就多想了些事兒來。
記得秦霄賢是第四科的孩子,生得好看。他從前總說,這書院裡除了小辮兒就老秦最招姑娘了。
孟鶴堂那幾個都是靠實力一場一場地講了下來,越來越多人認識,越來越多人喜愛。
倒不是說咱秦小爺沒本事,先生的徒弟哪有沒本事的?個個挑出來都是人中龍鳳國之棟樑,非常人可比。
但你再有能耐也得讓人知道纔是,往深山老林一躲誰能知道你有能耐?陛下能上山裡找雲磊練兵?能上山裡找孟鶴堂領兵勤王?這都沒有的事兒。
小辮兒打小就俊郎聰慧招人喜愛,這秦霄賢就更是如此了。先生總是眉眼含笑驕傲,口中卻十分嫌棄地說這兩人往外頭一站,能把道兒給堵半天。
好傢伙,那些個女流氓啊。
不是,那些個大家閨秀,佳人才女們是一個個喜歡得不行了。這樣好的場面兒哪裡還怕沒人知道他們本事?學子們上趕着來聽學也是想看看他們什麼樣兒,能學得就多學學。
旁的人學個五年八年都爲準能自個兒領人帶班兒地去開一場教壇,張九齡王九龍,秦霄賢這幾個也就才二十初的少年郎就做到了。
這都是好孩子也都是可造之材。
先生有心栽培,原本這一回也是想帶着他的,可孩子是個什麼心性他那裡能不知道。
從前看着嬉笑怒罵,瀟灑自在,先生只覺着他能過活就好,過兩年長大了娶親生子定下心來也就成了。偏偏造化弄人,愣是給栽在了這娶親的份兒上。
失了魂丟了心,說笑起來像夢話。
大先生嘆了口氣,當年了真不知道膝下這麼多孩子都是癡情種兒啊。
書房廊下燈影重。
大先生晃了晃腦袋,把剛涌上心頭的那股子酸味兒給壓了下去,徑直走進了屋兒。
原本想好的,兩人桌案前奮筆疾書的勤奮樣兒可是沒見着。
“張黑子你給我站那兒!”
“我就不!略~”
幼稚的吵鬧和圍着桌子追趕躲避的玩鬧倒是印在了眼前。
“幹嘛你們!”先生一聲呵斥。
“師父…”兩人驚得一愣,站定規規矩矩地叫了聲師父。
先生抿着嘴偷摸笑了笑,只覺着好玩罷了。誰還不能有個童心了,看這兩臭小子多好嚇唬,一句話就給嚇傻咯。
“吵什麼,今兒太輕鬆了?”
大先生道。
“舅舅,他穿我褂子!”王九龍站出來,委屈巴巴地告狀着。
師父是師父,下了教壇可不就是自家舅舅了嗎,趕緊抓着空撒個嬌。
大先生眼眸一掃,也就是一見黑褂子。穿在張九齡身上還挺合身兒。
“我怎麼沒見過你穿啊。”隨口一句話罷了,這褂子也不是他一個老人家相得上眼的,只覺得孩子們雖然可愛但實在無聊得緊。
“家裡多得是。”王九龍揚起了得意又明媚的笑容:“回頭送一件給您。”
誤以爲是舅舅看上了。
“哎呦,可別。”大先生揮了揮手退了一步,一副承受不起的樣子。
看着也太磕磣了。
“穿人褂子幹嘛。”轉過頭來衝着張九齡說着,就王九龍這脾氣不把衣裳拿回來哪兒肯罷休啊。
“趕緊換給人家。”
“師父!”張九齡湊到先生身邊兒,像個討糖吃的小孩,語氣裡還帶着得意:“您看,這褂子我穿着多立整兒!多好看!”
“給我脫下來!”王九龍聽不下去,伸手就要打起來了。
“好了好了!”先生又是一聲訓斥。
這倆大塊頭把他往中間兒一圍,那還能不能說話了!
“舅舅!”王九龍一跺腳,急得語無倫次:“您可是看着我長大的,看着我一點一點長個頭的,可不能…”
“去!”原本前頭還能聽,越往後越不行。先生一揮手就打斷了王九龍的話,一副再說就揍他的架勢。
看這倆臭小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高過他一個頭兒的,小時候沒看出來啊。
“嘿嘿~”張九齡笑得幸災樂禍。
“閉嘴。”先生兇了一句,復而又溫和了下來,咱得講理啊。
“這褂子喜歡回頭自個兒做去,趕緊還給人家。”
“誰說是他的!”張九齡抱胸,一副寧死不脫的倔氣兒,道:“這是王珍珠的。”
“你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王九龍氣瘋了,挽起袖口繞開師父就要逮住他揍一頓!
“誒誒誒!抓不着!”
倆人一玩起來,繞着師父就轉悠。
“誰王珍珠啊?”先生沒聽過這名兒,笑道:“你媳婦兒啊?我說老不着家,這是有相中的姑娘吶。”
“哪兒有的事!”王九龍臉一紅,到底還是個不能在長輩面前開玩笑的孩子;指着張九齡,氣道:“您問他!讓他說!”
大先生目光一轉。
“嘿嘿嘿嘿~”張九齡笑得傻里傻氣的,道:“他白,盛京姑娘們說我倆在一塊兒像黑珍珠,哈哈哈…”
還有臉笑,說您吶黑得遠近聞名。
“噢。”先生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像是恍然大悟般,衝着張九齡道:“你是那黑珍。”
一指王九龍,道:“他是那“珠”。”
豬?
“啊?”張九齡一愣,隨即樂開了花,直屬大拇哥兒:“哈哈哈,師父您真厲害!”
真不愧是師父。
黑珍?豬!
“我去你的!”王九龍長手一伸就把往他腦門上重重一拍,罵道:“我打不爛你!”
這到底誰說的人也不知道,八成就是這小黑子自個兒編的呢!
盛京的姑娘哪捨得這麼說,分明回回都戲稱一句:玲瓏公子絕風華。
那也是姑娘們年輕,見了這副模樣兒指不定怎麼悔恨去呢!
先生老說笑着,也是沒見過世面纔看上他徒弟了。
這世面兒得多大?
“好了!”先生無奈又可氣,往倆人扭打的身子給踹了一腳,罵道:“給我起來!”
你看,這一鬧就沒邊兒了。
倆人規規矩矩站着不好說話,低着頭絞着衣角兒玩,說三歲都嫌多了。
“書文備好了?拿出來我看看。”先生故作正色,倒也不是看不出來他們沒寫好,就是故意訓兩句給長長心。
“一天天的沒個消停。”
“師…師父。”張九齡支支吾吾地,擡眼偷偷瞄了下師父,道:“我沒寫好,我錯了。”
“還大師兄呢。”先生白了他一眼,嫌棄着:“明兒一早拿來,寫不好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語罷,轉身揚起嘴角兒走出了書房。
身後傳來稚氣未脫的低聲嘟囔。
“都怪你!”
“明明你沒寫,我說我沒寫,還怪我!”
“讓你穿我褂子!”
“小氣吧啦,不讓穿還你!”
“哼!給你穿兩天!”
“兩天?三個月!”
“兩個月!”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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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走出了院子,一路笑意濃濃。
年少時總是讓人懷念的。
他的師父還在時,他也不是如今能擔起一方重任,聲名赫赫的大先生。
那時也是一個少年。
“怎麼了這是啊…”師父關懷,仍如在耳。
“師父…”
他和孩子大爺於先生正打架。
“師…師父!他還手!”
誰還沒撒過嬌了,往前數幾十年,都是孩子。
沒有誰,一生下來就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也都曾是意氣風發上九天的少年。
鮮衣怒馬少年時,回首再望霜染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