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曙光微露,不知何時晃晃悠悠淺眠在貴妃榻上的楊輝剎那驚醒,他看看時間——六點四十四分,曾觀晴的父母此時應該已經起牀了的。他穩了穩心神,下意識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才往岳父家打電話。
很意外,電話這回竟然接通了,傳來的是曾觀晴柔柔的聲音:“喂,哪位?”
“觀晴?是你嗎?你真的回家了嗎?什麼時候回去的?手機怎麼關機了呢?你怎麼就不先跟我打聲招呼啊?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楊輝慌亂了一個晚上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鬆了一口氣的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串的問號。可憐他的脆弱而敏感的心啊,擔心了整整的一天一夜。他又終於徹底地認識了一個成語——什麼叫“寢食難安”了。
“楊輝?是你啊,你回家了嗎?”
“天!觀晴,我不回家能去哪裡?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嚇死人的。”楊輝語氣裡不禁帶點責怪。
“你能去的地方可多了吧,家……對你還重要嗎?你還會擔心我啊?你還在乎我的存在?”曾觀晴的語氣如往日靜怡時的輕柔,只是盛滿了幽怨,盛滿了透不進光的灰暗。
“觀晴……”楊輝稍許開朗的心霎時涌上陰鬱,彷彿被抑制住呼吸一樣,怎麼也難以輕鬆下來。在感情的世界裡,誰能理得清那錯綜複雜的一切?怕是“難”字擔之,無以爲解了。
他點燃了一支菸,眼光觸及了無名指上的指環。那往日鋥亮的白金指環如今不知怎的蒙上了一層霧一樣的垢面。像記憶裡觀晴盈淚的容顏。他思索了片刻,才低沉着開口:“觀晴,我知道是我不好,很多時候忽略了你的感受……可是我什麼時候試過沒回家的呢?再說了,我要賺錢啊,不賺錢我們吃啥?喝啥?拿啥供房?現在孩子又快出生了……”
楊輝的話還沒說完,就給曾觀晴不溫不火地搶了話頭:“孩子?你還記得有個孩子嗎?你配當一個父親嗎?賺錢?好吧,就當只是賺錢,可我們要那麼多的錢幹嘛呢?生有一瓦遮頭,三餐溫飽;死有一穴藏身就足以啊。”
“觀晴,你以爲生活像寫字那樣簡單嗎?一瓦遮頭,三餐溫飽,一穴藏身可都需要錢啊!沒有錢在這世上可是寸步難行,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們以前沒有那麼多錢也沒見寸步難行啊,不是也過得很好很開心嗎?”
“很好很開心?觀晴……真不知是該怪你太天真,還是該怪我以前把照顧得太好……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唉,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講……”楊輝皺着眉,用力地按壓着一陣痛似一陣的頭皮,陷進了無限的愁緒中。
以前,很好很開心……是吧,也許在兩人彼此的情感上他們是愉悅的。可是日常生活的艱辛,觀晴她是不知道。因爲她的體弱多病,多愁善感,生活上的煩惱、拮据他從來都不敢與她分擔,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承受。爲了不讓她擔心生計的問題,爲了讓她吃好穿暖,爲了她能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好瓦遮頭,更爲了不讓她當大學教授的父母看扁了,他一個人打兩份工。每天都是凌晨三四點起來幫人送牛奶,七點鐘再趕去建築工地上班。沒學歷,沒背景,沒工作經驗又想賺多點錢,他理所當然只能選擇賣勞力了。可他卻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怕她擔心,晚上回家的時候,他都會在工地衝個澡,換上乾淨衣服纔回家。再累,他也會把自己換下的髒衣服洗了才睡,從來不讓她沾手。
幸好後來自己多長了個心眼,轉行去了跑建築材料的業務。工作雖然輕鬆了些,錢賺得也多了點,可在外面受的氣、捱的白眼卻更多了,吃的也比在工地裡差。他捨不得啊!在外面,他每一餐吃的差不多都是一碗白粥加一個饅頭,最奢侈也是五塊錢的快餐。抽的是兩塊五一包的香菸,還得省着抽,卻從來沒間斷地給她買牛奶和滋補品。三餐溫飽,對於那時候的他來說簡直就是奢侈……而他回到家還得是笑呵呵的……他容易嗎?他算得上是過得好,過得開心嗎?他甚至無數次嚮往過曾經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是他沒有回頭路,人必須爲自己做出的選擇付出代價啊!
過去的既已過去,再提也已經沒有什麼意思。沉默了良久地楊輝做了個深呼吸才繼續道:“觀晴,你也應該明白,人生總不能停留在一個階段對吧?而且我們走到今天,是沒有辦法回到過去的了。”
“是,我明白,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曾觀晴的聲音像煙,像雲,輕飄飄的,又沉甸甸的。瀰漫的前方已經沒有了路。絕望的氣息從電話筒裡延伸過來,慢慢地,慢慢地淹沒了楊輝。
楊輝驚覺自己的言語不妥,他深知她的多愁善感,深知她的敏感脆弱。回不到過去……他怎能這樣刺激她?他連忙掩飾的說道:“算了觀晴,我們不說這個了好嗎?快過年了,你看是要在你爸媽家過還是我去接你回家?”
“回家?不回去了,楊輝。我回不去了。”
楊輝皺皺眉,覺得觀晴的話有點怪怪的,似乎藏着什麼不可言語的玄機。他搖搖頭,輕嘆了一口氣說:“觀晴,你不要這樣好不好?要不……你問一下你爸媽,看看我去你家過年合不合適?”
想起曾觀晴的父母,就讓他的心情愈發的沉重,猶如沉入了谷底。即使他和觀晴結婚已經差不多五年了,但是在她父母的情感裡並沒有承認他這個猶如半子的女婿。那種冷漠,那種視如不見……就像他不曾在他們的眼裡存在過。
楊輝冷冷的一笑。也許這就是自己的命吧,沒有父母緣,永遠無法得不到長輩的疼愛!
“不用了,你不用過來。我只想好好地陪陪他們,像從前那樣,一家人好好地過一個年。”
一家人?原來在曾觀晴的眼裡,自己也不是她的家人啊!即使他爲她付出了那麼多……他的心迅速地冷卻,眼神漸漸凍成寒霜,過往的滄桑如潮水般襲來。原來無論怎麼努力,自己依然是孤獨的一個人,依然沒有家……在這個世界上,他只是一葉找不到港灣可以停泊的疲憊孤舟。
“那好吧,祝你一家人過個好年。”楊輝刻意地加重了“一家人”這幾個字。
“會的!但願你也能過個好年。”觀晴的聲音漸漸遠去,變得模糊不清。電話沒有傳出掛斷的聲音,只是變成了像昨天一樣的蜂鳴聲。很刺耳,很激越。
楊輝不由得把話筒放遠了幾分。但心裡的疑惑讓他還是連續“喂”了好幾聲。電話那頭的聲音沒斷,依然是不依不饒的蜂鳴聲。
放下電話,他悶悶地走出陽臺。天色是灰濛濛的,比昨天更加的陰冷,紛飛的雨似訴不完的相思淚,無聲無息,永遠無法停歇。樓下花園裡栽種的樹木在風中晃動着細碎的葉子,發出的聲音,如同流水一樣,讓人不由慨嘆歲月的如梭。
他又點燃一支香菸,坐在陽臺專門爲曾觀晴添置的藤製鞦韆椅上。輕微晃動的節奏裡,往事像一部久遠的黑白影片在他的眼前掠過……
曾觀晴長得柳眉彎彎,膚色白皙。性格很沉靜,渾身都透着一股詩書氣,說話從不大聲,臉上總是帶着淡淡的笑顏。她是一個典型的乖乖女,只是因爲從小落下哮喘的毛病,以至於身體略顯單薄,猶似風中擺柳一般——人們常說的福薄女子就是這付模樣。
楊輝當初被她吸引的正是這種不似現代的瘦怯氣質和單純的個性,總能引起他那股大男人的“英雄”主義,很想好好保護這樣一個女子,爲她披荊斬棘;遮風擋雨。
像當年的他和筱雨……
婚後,她也是個賢惠的妻子。雖然不是很會持家,對家務也不精通,但對楊輝卻是體貼入微。對這樣的一個妻子,楊輝原本是相當痛愛,相當珍惜的……如果觀晴沒有懷孕,沒有因懷孕患上週期性抑鬱症,沒有因抑鬱症變得性格大異;如果他沒有離開公司自己出來創業;如果沒有重遇筱雨;如果……他搖搖頭,頭痛愈加的強烈。
仰靠在椅背上,他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人一生的軌跡不是幾個“如果”可以說得清楚的,世上很多事也並不是人力可以預算的。一輩子的盟約,只是在最想擁有對方的時候許下的,那個時候是真的這麼想,真的以爲一輩子的愛其實就那麼簡單;真的以爲一個承諾可以承受一生的重擔;真的以爲一對小圈圈就能套住兩個人一生一世的幸福!可是當歲月磨礪過後才知道,原來一輩子的盟約只能是一個心願,一個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完成的心願。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轉眼間又是黃昏。吃了幾粒止痛片的楊輝早早的躺在了牀上。因爲頭一天晚上沒有睡好,加上現在心情也放輕鬆了些,疲倦慢慢地襲上心頭,睡意漸漸濃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想要睡着之際,“哇——哇——”傳來一陣陣小嬰兒的哭聲,清楚地猶如在耳邊。他翻個身,拉高被子蒙上頭以抗拒聲音的侵擾。可聲音慢慢地由細變大,尖銳又帶點淒厲,好像止不住似的讓人心煩意亂。他實在忍受不住了,掀開被子,凝神聽了聽,這聲音怎麼好像就在自己的門外啊?誰那麼缺德?大冷天的把孩子滯留在室外,還任由他在別人門前哭鬧!他嗖的一聲坐了起來,不耐煩地向門口走去。
猛地拉開門,他正打算開口斥責——可門外四周卻如死一般的寂靜,別說小孩的哭聲了,就連風聲也不聞一絲。只有過道里那盞感應路燈,聞得聲響嘩啦一下亮了起來。昏黃的映在雪白的牆壁上,一黃一白的互相呼應着,在這冷颼颼的夜裡裡竟顯得陰森森的,讓人有了若許背涼的感覺。
楊輝不由地打了個寒戰,感覺剛剛緩解的頭痛再次加劇。他正打算關門回屋,突然,一股莫名的冷風從過道里刮過,陰冷陰冷的。
“呀!”他再次感到臉上一陣刺痛,那種給人甩了個耳刮子的感覺更甚於昨天。他捂着臉,齜着牙,看着過道里原本靜止不動的燈泡被風吹弄得東搖西晃的,若明若暗間似投下了無數的黑手向他撲過來。他心裡莫名地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和恐慌,有一股趕快逃離家的**油然而生。
“真***邪門了!”他忍不住咒罵了一聲,關上門重新躺回了牀上。
黑暗中,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具失去了生命的軀體,在荒涼冰凍的塵埃中看着自己的靈魂遠離……這樣的時分,是一種迫不得已的心灰意冷。他想伸出手求救,他想大聲的呼喊……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寸一寸地沉淪,沉淪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漩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