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望着劉盈的眼睛,眸光坦然,沒有半分畏縮。
“阿嫣?”劉盈訝然。“你知道了?”
“不算知道。”張嫣搖搖頭,“只是一直隱約有個影子。結果剛剛你說起,我才能肯定。”
惠帝元年,她隨父親返回宣平,在侯府園中彈琴,偶遇趙姬。
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見到趙姬。
當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觸感,只是在兩年後的某一天,當日的情景忽然回到眼前,這才反應過來,當時趙姬身上的衣裳,竟是用齊地最好的冰紈所制。
冰紈是時人所用最好的料子,細膩如冰,密密織就,一匹就要百十貫錢,宣平侯府中,只有阿母和自己的衣裳用的起,另外兩位姨娘,每月月錢所限,只有一兩件這樣的衣裳,平常都捨不得穿,只在阿爹到她們房中去的時候才換上。
唯有那位趙姬,明明阿父從不去她的房中,但她那日隨便出來逛園子,身上穿的衣裳,竟亦都是冰紈所制。
“娘子不知道麼?”荼蘼訝然道,“那是因爲趙姬不能穿粗製的布料,否則肌膚會不適,爲此,侯爺與長公主才特別體恤,在她房中例錢之外,衣裳料子全部供給最上好的絲緞。”
她默然了良久。
趙國翁主張嫣,從小到大,嬌生慣養,從來都是錦緞綾羅包裹,不曾委屈沾染過粗布面料,唯有小時候偷偷跟隨劉盈去商山,因爲弄溼了鞋襪,便換了一雙粗布襪,她的腳便腫了好高。
因爲那一次是自己獨自出門。連貼身侍女荼蘼都不知曉。
她地這種富貴病。似乎與趙姬一脈相承。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她想通地時候。趙姬已經去世兩年了。她悄悄地被葬在宣平。
如果她還活着。自己也許會繼續探究下去。但是她已經死去了。死者已矣。生者卻依舊在生。縱然她真地是自己地親母。也不過一面之緣。而自己來到大漢之後。給自己關愛地是魯元。她一直把魯元當作自己地母親。其實。真正說起來。她本也不過是後世穿越到這個時空地一個靈魂。認地不是血緣。而是這麼多年。彼此之間積累下來地感情。
如果繼續追究下去。則勢必瞞不過魯元。而她不想因此而傷了魯元地慈母之心。
“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劉盈急促問道。
如果阿嫣告訴他實情,他早知道自己與她之間彼此並沒有血緣,也許。他們早就和和美美,子女在膝。又何必困於舅甥之分,放着心愛的人難過終至於遠走。走了這麼多彎路?“早說?”張嫣奇怪的望了一眼他,忽然道,“舅舅是否忘記了?我曾經問過你,如果我不是你真正的外甥女,你是否能夠試着去喜歡我。你是如何回答我地?”
劉盈愣了一愣。
那個時候,他是這樣說的,“不能。”
“好了。”張嫣微微的笑了一下,“就算我真的是趙姬的女兒,那又怎麼樣?按照禮法。我依舊要喊你一聲舅舅,舅舅大人,你真的能放下一切來愛我?”她退了一步,憂然笑道,“我已經怕了一次又一次追逐你的腳步,一次又一次委屈自己……”
“不是這樣的。”劉盈驟然道。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來,握住她的柔荑,道,“不會了。不會了。”
當初,他並不是真地這樣想的。他只是覺得,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果。而阿嫣太癡,太執着,如果給了她一線希望,她會更加的沉溺於這段無望地姻緣而回不了頭。
也許,他更是怕自己的心已經被阿嫣的柔情浸的太軟,於是狠心拒絕,只爲了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更加捨不得阿嫣。他只是。到頭來卻沒有料到,到最後。阿嫣走出來了,他卻陷進去了。
“阿嫣,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不會再讓你失望,我會依足你的意思。”只愛你一個,只要你一個。
“阿嫣,我也……很愛你。”
請你再試一次可好?
張嫣望着他,忽然將雙眸眯成了彎彎的月牙,笑的柔和而甜美,“如果在一年前,你這麼和我說,我一定開心的很。就是在我剛剛出宮的那幾個月,你如果追上來,和我說這話,我也許會什麼都不要地跟你回去。可是,現在,”
她抿了抿脣,慢慢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出來,“太遲了。”
“命運真是奇妙的很。”她眼神淡淡感慨,“從前的時候,一直是我苦苦的追着你,而你不肯垂顧。到如今,我終於放棄了,如你所願,遠走了,你卻又回過頭來追我,舅舅,何苦呢?”
“阿嫣,”劉盈望着她,猶自不肯信,搖搖頭道,“你真的不愛我了麼?”
不要賭氣,不要胡來。生命經不起幾次賭氣胡來,歲月也經不起幾次踟躕蹉跎。
張嫣想起過往的種種,眼角也沁出了一滴淚珠,她轉身拭掉了,回頭柔聲道,“好,舅舅,我不賭氣,不胡來,我認真的告訴你。我曾經很愛很愛你,對於這份愛,我從不後悔。這些都是真的,可是,舅舅,縱然是再真摯地愛意,如果一直的得不到對方的迴應,它終究會染成灰燼的。”“不。”她搖搖頭,伸手撫摸着胸口,淡淡道,“我的這個地方,它已經灰心了。”
劉盈的身形晃了一下,輕輕道,“已經灰掉了麼?”
“嗯。”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麼?
那個一直勇敢的愛着她,在他回頭的時候毫不吝嗇的給他微笑,生氣勃勃地女孩,終於一點點地長大了,她依舊會甜甜的微笑,可是那笑容裡已經沒有了那種熱烈艾慕地神采,而多了一抹雲淡風輕。
她依舊那麼美好。只是心裡頭沒有了他。
許久之後,劉盈慘淡的笑了一下,道,“阿嫣,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張嫣低頭看了看腳尖。輕輕應了一聲,“好。”
好聚好散。
劉盈拍了拍手,於是外頭的門扇倏忽一聲展開,門吏雖然不知道這位“呂將軍”地身份,但一定是一位大人都敬懼的貴人,低下頭來,不敢擡起。
小刀侯在外面,見校尉與呂將軍一同出來,愣了一愣。衝上前來,對劉盈道,“你怎麼又來纏着我們校尉大人?”
“小刀。”張嫣喝止住他。吩咐道,“沒有事。我跟呂大人出去走走。”
她牽了馬,不再說話,帶着劉盈從營門出來,徒留小刀站在原地發愣,一時摸不着頭腦,不懂爲什麼昨日校尉還說認不得這個姓呂的,今日便可以獨自與他同行。
北地與關中千里沃野,有着一種截然不同的莽蒼風情。時入初秋。一地枯黃的草色,天空有一種特有的湛藍色,寬廣舒
“我很喜歡現在地生活。”張嫣回過頭來,笑道,“每天裡騎着馬,帶着一隊手下,要是有不開心的事情,擡頭看看北地的藍天,一會兒就覺得好了。這樣的日子挺不錯的。”
“可是終究不能長久。”劉盈微微蹙眉,很是不贊同,“無論如何,你終究是女孩子,怎麼能一直待在軍營裡?”
“嗯,那再過一陣子,等我帶出了能獨立帶隊的副手,就不做了就是。”張嫣微微一笑,也不是很在意。“到時候我就離開山陰。騎着馬一路向南走,看看大漢的山水。品嚐各地的小吃,偶爾聽聽長安來的消息,不也愜意地緊?”
劉盈靜靜的聽着,一時間,只覺得肝腸寸斷。
那種愛而不得的痛楚,他如今親身嘗過,才明白了她從前地苦。
阿嫣,對不住,我總是讓你受苦。
“對不住。”
張嫣愣了一愣,於是反應過來,他是在對從前的自己道歉。側過身去笑道,“沒有什麼好對不住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樂意。”
開頭是,她樂意愛他。
結束是,她樂意離開他。
劉盈想,他雖然一直是夫,是君,但是,在阿嫣面前,一直都很被動,似乎將喜樂哀苦都系在這個小小的女孩身上。
現在想來,也許,他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愛她了。
什麼時候呢?
是大婚的那一夜,她乍然微笑,喊他“舅舅夫君”的時候?
是渭水河邊,他尋了她一夜,最後遠遠的看見她坐在衆人中間的時候。
是她哭泣着從背後抱住自己,說她樂意守在自己身邊到老到死地時候。
還是那個上元夜,她臉上繽紛的淚珠子落下來,蠻橫的親吻着自己的時候。
又或者是,空曠無一人的天一閣中,她衣裳半褪,躺在自己懷中,眸光氤氳如水,喊自己“舅舅”的時候。失去了她。
“或許,等很多很多年以後,沒有人記得我了,”張嫣偏着頭笑道,“我就回長安城看看阿母,阿婆,嗯,還有舅舅你。”
一陣風吹來,帶着細小的塵沙,吹到她的眼睛裡,酸澀地睜不開來,連忙揚高了聲音掩飾過去,“到時候,等舅舅娶了新舅母,嗯,再有了小表弟,阿嫣去瞧瞧,也許還能夠送……”
她忽然住了嘴,吃了一驚,因爲劉盈忽然從身後抱住了她。
“舅舅?”她微微掙動,掙扎不休。
“不要動。阿嫣,好不好?”劉盈喃喃道。
就當,這只是一個做舅舅的,給外甥女的最後祝福吧。
阿嫣怔了一怔,果然就不再掙扎,柔順的將臉頰埋在他的衣襟之上。
他輕輕的去掬她的頭髮,阿嫣的頭髮有一點短,髮尾觸手有一點點扎,劉盈忽然開頭道,“阿嫣,把頭髮養回來吧。”
阿嫣在自己懷中輕輕動了一動,沒有回答。
從小到大,她似乎一直很聽自己的話,如果不贊同,也不會去反駁,只是默默地抗議。但這並不代表她柔順,相反,她很有自己地主張。在那些大事上,當她拿定了主意,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就好像當初她說她喜歡自己,就好像如今,她微笑着看着自己,說,她已經忘懷他。
最終,他放開她,道,“阿嫣,你先走吧。”
我想在這兒,看着你離開。
縱然說要放開,但是面對這個自己半輩子深愛的男子,張嫣也很有些傷感,轉過了半邊臉蛋,低低道,“舅舅,你……保重。”不再說話,翻身上馬,輕輕一勒繮繩,馬兒向遠方飛奔而去
劉盈站在原地,看着她地背影,一動也不動,直到馬背上阿嫣窈窕的背影,在山陰遼闊的原野上,成了一個小小的點子,再到完全都看不見了,方垂下眸來。
六月1200加更。
咳,如果我說在這兒打上一個全文完,會不會有人想要砸我?
磚頭,西紅柿都收起來,開個玩笑而已。
握拳,推倒倒計時中。
有人給我下了通牒,7月5號之前,必須寫到推倒。
(這次不會寫到一半就沒影了。淚奔in)
So,同志們,新的一個月又到了。繼續求粉紅票,依舊400加更,咳,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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