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七 情脈
二二七:情脈
一語既出,無論是荼蘼還是菡萏,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張嫣,生怕她面上露出不虞神色。
畢竟,當日張嫣憤而出走未央宮,說起來,雖然根源上是因爲與天子的感情陷入了死局,找不到出路,進而絕望。但終究,貼身女官木樨的背叛,也在她的心頭捅上了狠狠的一刀。
如今,皇后娘娘平安的歸來,腹中也懷了皇子,正應當欣喜享受與皇帝四年後才遲來的夫妻蜜意的時候,卻得知木樨居然在自己離開之後也進封妃嬪,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少使,
但畢竟也是一種對自己的背叛。
但出乎她們意料的是,張嫣聽聞此事,並沒有怎麼作色,甚至,她的心情還有些愉快,問道,“那陛下招幸過木樨少使沒有?”
“……那倒沒有。”
侯府侍女端上盛着熱湯的銅盆,荼蘼親自動手,擰乾帕子,伺候着張嫣洗漱,又有兩個小小的留頭侍女進來,一個推開北牆之上的支摘窗,將房中昨日燃剩下的火盆端走,另一個捧進來一個青銅蓮花底座孔雀屏香爐,放在書案前高放的綈幾之上。
“我不要薰香。”張嫣忽的道,吩咐道,
“將這香爐拿出去吧。以後,我的房中,就不要點薰香了。”
小侍女無措的瞧了瞧室中旁的宮中女官,輕輕應了一聲,“諾。”屈膝而退。
菡萏取了一件雪色繡白梅花夾襖,爲張嫣披上,出了寢臥,在東次間榻上坐下,又用了一碗粟米鮮肉羹,覺得腹中熱騰騰的,明明剛剛起牀不久,竟又生了困頓,打了一個呵欠,聲音渾不在意,
“……只要陛下沒有招幸她,她再怎麼樣,與我都沒有半分關係。”
“何況,”剩下的話在嘴裡含着,心懷連體,於是越發成了咕噥,“他答應過我的……”聲音模糊。
在雲中的鐘樓之中,她與劉盈交心,他曾經應允過她:
從今以後,只要她心甘情願的留在他的身邊,他便再也不碰世上其餘的女子。
——荼蘼與菡萏相視而望,難掩眸中震驚。
張嫣與天子自幼相識,多年相處,感情極爲深厚,先前只是不能夠跨越那道所謂舅甥的界線做真正夫妻。一旦真正在一起之後,張皇后定當極爲受寵,這本是她們這些貼身女官能夠預料到的事情。
只是,她們萬萬想不到,天子竟願意給張皇后許下如此重諾。
有這樣的承諾做底氣,難怪,張嫣對於木樨的消息並不放在心中。
“可是,娘娘真的就半點不擔心麼?”荼蘼忍不住問道,“畢竟如今雖然不會有事,但誰也保不住……”話還沒有說完,被菡萏在後頭拉住,狠狠的瞪了一眼。
“沒什麼關係。”
明明是在炭火燒的溫暖如春的室內,不知道爲什麼,張嫣卻還是覺得有一些冷,於是緊了緊身上的襖子,覷見了侍女掩藏起來的小動作,微微翹起脣角,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可是,我覺得,爲人夫婦,最當緊的,是一個信字。如果成天都要疑心日後可能發生的事情,又如何能夠安下心來享受如今的幸福呢?”
許久之後,荼蘼和菡萏回想,都深刻的記得,那一日,清晨陽光初初升起,從支摘窗中照進來,一片金光燦爛,張嫣坐在錦榻之上,微微仰起頭來,眸光明亮,而聲音堅定,“因此,我信他。——只要他沒有跟我說,只要沒有鐵證如山的證據擺在我眼前,我會一直的信着他。”
不生疑慮。
……
“對了,”張嫣語氣一轉,微笑問道,“你們沒有進來的時候,我就想問問你們,”她轉過頭來,望着面前兩個侍女,鄭重問道,“你們跟在我身邊也有幾年了,對日後有沒有什麼打算?”
菡萏渾身一震,驚懼道,“皇后娘娘,你不要奴婢們了麼?”
“你說什麼呢?”張嫣失笑,“不是這樣的。”
她懷孕體弱,雙腿不耐久坐,不過一會兒便覺得有些發麻,於是換了個姿勢,心中偷空想:這個時候,她讓人將高足搖椅坐出來,應當沒有人會說她不雅了吧?
“從最開始,我帶你們入未央宮的時候,就沒有用這座宮廷困住你們一生的想法。只是一直覺得時間還早,便沒有跟你們提及。”張嫣握着菡萏的手,安撫着她惶恐的情緒。想起自己這些日子在外的艱辛,和終於能和劉盈相戀的甜蜜,神情也柔和下來,
“說起來,你們幾個人,論歲數還要比我大上一些,如今,我都已經有夫有子,將心比心,也希望你們有一個完滿的人生。”
“現在想來,”她望着室中牆上自己少時曾經用過的流水琴,聲音微微抑鬱,“當日木樨如那般行事,雖有她心起妄逆的緣故,也不乏是因了,我這個做主子的,平日裡太忽視你們的心意。”
“娘娘說的什麼話?”荼蘼和菡萏都伏跪下來,泣道,“這些年來,娘娘待我們這些做婢子的,已經是極好的了。是木樨自己不曉事……”
“是麼?”張嫣嘆了口氣,行到菡萏面前,道,“菡萏,當日在信平縣,我救下你的時候,你自言終身不嫁,我曾經說過,我尊重你的心意。到如今,我依舊是這句話,我並沒有逼迫你做什麼的意思。我只是,再給你們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她環視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女官,“還有荼蘼,如今不在這兒的解憂,也是一樣的。我是這樣想的,雖說是做主僕,也要兩下相安,才能長久相處。若心起怨懟,早晚都是要出事的。你們也不需要立刻給我回復,可以回去好好考慮考慮,再告訴我。”
“你們和我相處多年,都有實打實的情分,只要不是將主意打到陛下身上去,無論你們想要如何,是繼續留在椒房殿做女官,還是出宮尋個百姓嫁人,甚至,便是想尋個郎衛,我都會盡力成全。”
……
“當然,就算是要出宮嫁人,也還得有個尋人的空兒。”張嫣補充道,“如今,未央宮中剛經了一場大事,我又剛剛回來,肚子裡還有一個小的,正是最缺人幫忙的時候,就是你們現在想立刻甩手嫁人,我也不會放啦。”
荼蘼和解憂都撲哧一聲笑了,在心中鬆了一口氣,面上神色也好看起來,長身伏拜,將頭叩在室中鋪着的絨毯之上,應道,“諾。”
“娘娘,”荼蘼道,“奴婢看你一副困頓的樣子,你要不要回屋子裡再睡一會兒?”
張嫣打了個呵欠,應道,“也好。”
也不知道爲什麼,竟是特別愛睏的樣子。
她剛剛換了衣裳,褪履上牀,忽聽得園外傳來一陣說話動靜,一時低了下去,再不得聞。
“外頭是怎麼了?”她問。
菡萏便打了簾子進來,笑意滿面“娘娘還沒睡呢?”
“是大家從未央宮中打發了一個小內侍送過來一筐橘子。可要喚他進來?”
張嫣心念微動,“讓他進來吧。”
前來送橘子的內侍便是之前在雲中隨侍劉盈身後的管升,如今已經是換了一身絳色內官服飾,趨行進來,跪地拜道,“奴婢見過皇后娘娘。”
“喲,”張嫣淺笑道,“幾個月沒見,你都已經升上六百石了。”(注:按設定,漢宮宮人服飾按品級而定,六百石衣絳衣。)
管升又拜了一拜,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話,中侍長在林光宮的時候,覺得小的聰明機靈,便提拔小的在大家身邊時候,大家也覺得奴婢本分,這才升了奴婢俸祿。今天,大家思念皇后娘娘,想要給娘娘送點東西。本是讓韓侍長親自來送的,可是韓侍長伺候大家不能親離。奴婢便說,不如讓奴婢來送吧。皇后娘娘在林光宮常見了奴婢,說不定會開懷一些。”
張嫣俏臉之上,微微暈紅,輕輕道,“將橘子取進來給我看看。”
水晶蓮花托盤之中,置了八個橘子,個個渾圓金黃。張嫣伸手取了一個,便聞到一股清香,慢慢的剝了皮,將一片橘瓣放在脣間,只覺白色的絲絡化在舌尖,有一種沁人的甜味。
托盤之下,澄心紙展開尚有淡淡的榆林墨香,
上書數行清剛隸書:
嫣卿見字如晤,
《詩經?采葛》有云,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今與卿別不過半日,已是思卿深入肺腑。宮中見楚地新橘,憶昔日與卿之舊,不勝歡喜。卿如有意,務手書回信。
夫字。
箋紙右下角有紫色武都印泥欽了一方印鑑,彎彎曲曲的篆字寫着“持雲”二字。
她看着紙上筆力清剛的八分隸書,脣角微微翹起來,帶着蘊不住的甜蜜,回頭吩咐菡萏,“替我準備紙墨。”
“諾。”
菡萏提着書案上的八寶羊角宮燈,放在牀前踏板之上,暈黃的光芒便照耀在牀前方寸之間,分外明亮。張嫣倚在身後牀屏之上,提起狼毫筆,在磨好的硯池之中蘸墨,給親愛的夫君大人寫情書,脣邊禁不住揚起淺淺的笑意。
夫君見字如晤,
道是:一別之後,兩地相思,折桃花三四朵,望長亭五六坡,七絃琴歌一首隻爲郎君聽,八行書字裡行間意可得有人識,九曲闌干倚門盼君來,盼君來。安得與君長相別,免教生死作相思。
妻書
寫完之後,又重複看了兩遍,待紙上墨跡幹了,折成一個同心方勝模樣,用一個粉色桃心香囊裝了,遞給菡萏,吩咐道,“交給管升吧。”
待管升離開之後,園中便沒有了其他動靜。張嫣吹了宮燈,攏了被衾脣邊含笑沉沉睡去,渾不知曉,在她睡去之後的巳正(上午十點),午正(中午十二點)時分,劉盈先後兩次遣管升到信平侯府,一次送了一把新琴,另一次送了一支蓮花和田玉簪。
夏馨園中,荼蘼和菡萏面面相覷,只得對管升道,“要不,我進去把皇后娘娘喚醒。”
“可別。”管升隨着劉盈親歷了北地所有事情,心中清楚的知道這位張皇后在天子心中的重要程度。若讓劉盈知道自己只是爲了一趟禮物,便打擾了張皇后的休息,自己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連忙擺手笑道,“還是皇后娘娘休息最要緊,至於這支蓮花簪,還請兩位姑姑收好,等皇后娘娘醒過來,告訴她一聲就是了。”
還沒有等到張嫣醒過來,未初(下午兩點),劉盈微服潛行,趕到了信平侯府。
匆匆讓一路而來跪拜的侍人平身,劉盈進了阿嫣寢房,重重簾幕落下來,遮住房中天光。在正中那張四阿頂秋香紗長信繡龍鳳呈祥帳楠木牀上,張嫣擁衾而睡,青絲凌亂的散在背後,襯得一張巴掌大的臉雪白,單薄的脣瓣沒有一絲血色。
他忽然從心裡生出了一絲害怕,擁着妻子輕盈的身體,問道,“阿嫣便一直在睡麼?”
注:漢隸又稱八分隸字。
一別之後,兩地相思:這一段是照着卓文君的回司馬相如書修改的。大家看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