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溉慘淡地扯出一絲笑意,取下系在腰間的布囊,鬆開袋口拴着的繫帶,翻手將布囊倒向纖塵不染的地面,白色香灰隨即紛紛揚揚落下。
裴南歌看到蕭武宥探詢的眼神,她會意地上前躬着身子,拿指尖蘸了抹香灰放到鼻尖輕嗅,淡淡的甜膩香氣混雜着甘鬆清香鑽進她異常靈敏的鼻息,她擡頭朝望着她的衆人重重點點頭。
裴高樞冷嗤一聲,繞過裴南歌跟前,使了個眼色讓身旁的小吏上前將地上的爐灰仔細掃作一堆拿布絹包好,恭恭敬敬地呈到趙侍郎的面前。
明白過來刑部用意的裴南歌憤憤地“哼”了一聲,卻還是不得不將大理寺視作證物的香爐交到刑部手中。趙侍郎低下頭輕輕聞了聞布絹之上的爐灰,又接過刑部從旁遞過來的香爐,兩相比對之下他蹙着眉點了點了頭。
裴南歌扁脣,心裡狠狠恥笑堂兄枉做小人,伸手上前準備接回香爐,不料裴高樞長臂一擡就將她攔在一旁,理所當然地自趙侍郎手中接過香爐讓人收好,末了還半是挑釁地往大理寺衆人所在的方向投去不屑一顧的眼神。
裴南歌氣不過自家堂兄欺人太甚,用不易被人發覺的力道一個勁地猛捶着裴高樞的手臂,試圖蹦出他的鉗擋。
“這本來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沒想到我竟栽在那個香鋪老闆手裡!”茅溉自嘲的笑聲在安靜的偏廳裡異常蕭索。
“你是如何買到醍醐香的?”蕭武宥朝正在看他的裴南歌擺擺手,示意她退到自己近旁,他平淡的面容之上未見水落石出時慣常的欣喜:“既然你已決定招認,不如就一一坦白罷。”
茅溉恣肆的笑聲漸漸低沉:“她說得對,我當然不會讓香鋪的人認出我,所以我找了一個乞兒幫我買香,我知道如果蘭臺芳老闆親自經手這奇特的醍醐香他一定會記得清楚,這麼一來一定會追查到我,所以我特地想辦法支開了老闆。後來想想,我還是覺得不放心,就花錢打發走那個賣醍醐香的夥計,讓他回鄉買個宅子好好安頓永遠別再進京,但是我怎麼也想不到那醍醐香竟然還有這麼大的玄機。”
裴南歌聽到茅溉的坦白忽然意識到他也許會爲了隱瞞自己的罪行對店鋪夥計起了殺心,於是想也不想地跳出來問道:“你當真只是把他打發回了老家?你敢說你沒有殺人滅口?”
“冤有頭債有主!”茅溉看裴南歌的眼神裡盛滿了怒意,但他的嘴角卻掛着得意的笑容:“怪只怪他知道得太多,他這輩子只能在京城荒郊做孤魂野鬼了,哈、哈……”
“你!”裴南歌心裡的猜測得到證實,驚呼出聲的同時竟然怔怔失了言語:“你簡直罪不可恕!”
一心想着早點破案邀功的裴高樞哪肯放過這樣好的機會,他起身緩緩來到茅溉眼前,在經過裴南歌身邊時毫不留情地瞪了她一眼,隨後就將目光徑直繞過她落在茅溉身上:“犯人茅溉所犯罪行已然供認,來人,速速將他帶走!”
“帶去哪裡?”蕭武宥輕笑出聲,嘲諷地看着裴高樞。
“怎麼?大理寺‘幫’我們刑部把案情查了個水落石出,我們刑部就不能‘幫’大理寺盡一番審訊的義務?”裴高樞刻意強調一個‘幫’字,笑得咬牙切齒,底下幾位小吏已經動手要去押解茅溉。
蕭武宥箭步邁到茅溉跟前,左右揚手重重拍掉刑部小吏扣在茅溉肩頭的手,擡臂又將刑部幾人擋在方寸之外:“審訊乃大理寺分內之事,怎敢勞煩刑部。”
“蕭司直,別說裴某未提醒你!”裴高樞的雙手搭上被擋開幾人的肩頭:“茅溉此人數罪並犯且不知悔改,若是大理寺看守不利出了岔子,箇中責任誰能擔得起?”
蕭武宥徑直走到裴高樞身側:“不勞刑部費心,大理寺戒備森嚴向來不曾出錯。薛主簿,趕緊把人帶回去。”
“等等!”裴高樞轉目瞪向蕭武宥:“蕭司直,大理寺長期倚仗皇權特許越權行事,陛下雖不計較,但你們卻不可將唐律視若無睹。三司推事是祖先訓制不容違背,我勸你還是莫要知法犯法。”
蕭武宥若有所思地望了眼裴高樞,冷冷退到茅溉身後不再攔着刑部幾人。
裴高樞見狀得意一笑:“蕭司直明白最好。裴某先將嫌犯帶回刑部,詳細案情將由我部繼續探查跟進,適時將提請貴寺與御史臺齊同會審,蕭司直還是早些回去部中商談量刑之事罷。”
話音剛落,伺在他身旁的幾個大漢已經一左一右架起茅溉,作勢就要往屋外拖走。
站在門口的李子墟有些懵懂地看了看蕭武宥,又看了眼裴高樞,只得讓出門口。
“茅管家!”裴南歌在心裡鄙夷着自己堂兄,當架着茅溉的刑吏經過她身旁時,她忽然開口道:“你想看看這盒子裡的金蠶麼?”
茅溉停住腳步,神色複雜地看向裴南歌,終於艱難地點點頭。
“啪”,裴南歌打開雕狻猊烏木櫝的盒蓋,絳色錦緞之上安靜地躺着一枚小巧玲瓏的攢珠蝴蝶釵。她寶貝地拿出那隻泛着金色光芒的珠釵,吃吃地笑起來:“這是我叔祖父提前送給我的及笄禮物,我也不算在騙你,這是金蠶破繭而成的金蝴蝶。”
“其實醍醐香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我也並不清楚!”裴南歌撓頭:“金蠶的傳說是我從別人的志怪小記裡看到的,隨口就拿來試探一下茅管家,沒想到這麼巧,茅管家恰好不知道而已。不過……就算茅管家真的知道,我也能咬定不放讓他相信他所瞭解的醍醐香並不完全。”
茅溉瞪大眼睛看着她,先是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繼而仰頭大笑起來:“怪不得聖人曾說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我茅溉今日纔算明白,裴家小娘子,你果然像極了你那急躁的父親。”
裴南歌的心裡‘咯噔’一聲,繼而開始不可抑制地劇烈跳動,她不知道爲何茅溉會提到她的父親,在她看來茅溉與父親是完全不會有任何往來的兩個人。那聲自陌生人的口中提及的“父親”一詞迴盪在她的耳旁,她似乎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沖天的火光,在那一片茫茫如血的火海中,她再也看不見父親矯健英武的身姿。
她求助地望向蕭武宥,而他只是牽起脣角依舊安然地看着她,她張口想要說出自己心裡的恐懼,可話到嘴邊只成爲一縷嘆息,她將惴惴不安的目光逃離蕭武宥移向灰青的地面。
押着茅溉的人見裴南歌的話已經說完,自然也就顧不得茅溉他是否知道悔改,大力地架着他近乎拽着把他拖向前。李子墟驚詫的目光在回過神來的時候與同樣震驚的裴高樞撞個正着,裴高樞不滿地扭頭而出。
裴南歌的臉頰卻再也牽不起好看的微笑,她分明聽見經過她身邊的茅溉小聲地說道:“南詔根本沒有金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