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氏綢莊比臨江繡坊大,裴南歌默默記下轉過的迴廊和小院,走到近乎不辨南北的時候,寬敞亮堂的綢莊雅閣就近在她的眼前,而同樣近在她眼前的,還有雅閣內端坐着的四個人:蕭武宥、李子墟、沈銘斐以及江宛若。
蕭武宥的面容疲倦,李子墟亦然,惟有沈銘斐的臉上掛着笑意。
江宛若見到鄒緹俞後欣喜地迎上前來喚了聲“鄒郎”,看得出是真的替他擔憂已久。
裴南歌怯怯避閃着目光,一會兒看看李子墟,一會兒又瞅瞅沈銘斐,她實在是沒想好應當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蕭武宥,那天賭氣出走後才漸漸明白自己的行爲半是帶着希冀被人哄的矯揉心態,一方面擔心蕭武宥再不原諒她,另一方面又擔心因爲自己的小性子而讓他覺得麻煩,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希望現在就面對蕭武宥。
李子墟瞧了眼她和蕭武宥後率先道:“縱使你要出來玩,也不該不留句話就出走,讓蕭司直和我們擔心。”
沈銘斐聞言頗有深意地看了眼蕭武宥,笑着衝裴南歌道:“你說你就爲這點事兒負氣出走,還遊山玩水?你多大點出息,害我一路擔心。”
裴南歌瞪大了眼,她什麼時候說過要來江都遊山玩水?
鄒緹俞溫潤笑着上前道:“李兄莫怪,那天在下有幸遇着救過我的裴姑娘,向她道謝時說起江都的景緻,是在下執意邀請裴姑娘來做客的。”
話音剛落,江宛若的臉頰霎時慘白。
裴南歌看清他二人的反應,明白鄒緹俞的目的,他就是要同他們睜眼說瞎話,卻讓他們無法不信。她心裡留着個疙瘩,除卻李子墟之外,她幾乎想逃避他們每一個人,她無從知道他們知曉那個真相之後會如何看她,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否應該被原諒。
她悄悄地擡起頭去看蕭武宥,卻恰好與蕭武宥的目光相遇,片刻間他又別過眼,就似從不曾見到她一般。她很想告訴他們鄒緹俞的瘋癲,但她卻開始懷疑和擔憂,她要如何讓他們相信她。
李子墟將她拉到身前仔細打量一番,滿是歉意地對鄒緹俞道:“這幾日給鄒老闆添上許多麻煩,多謝鄒老闆對南歌的照顧。”
“李兄哪裡話,寒舍簡陋、招呼不周,只怕這些天怠慢了裴姑娘!”鄒緹俞謙和地拱手回禮:“諸位既然來到江都,不妨就多留幾日,也好讓在下略盡地主之誼。”
裴南歌聞言厭惡地別過頭去看江宛若,江宛若擰緊眉頭不期然遇上,目光裡閃動着惶恐和驚懼,臉色比先前更要白上幾分。她將這樣的神情收入眼底,不由自主想到先前鄒緹俞在柴房裡威脅她的話,再看眼前的鄒緹俞是那般謙和有禮,大概誰也不會想到他的狂躁。
“不必了!”蕭武宥起身邁到裴南歌和李子墟二人跟前,將面帶謙恭的鄒緹俞擋開,言語雖是禮數週全但目光卻並無半分暖色:“我們還有公務在身,既然南歌已經找到,我們也就不再耽擱鄒老闆的正事。”
說罷他就拽起南歌的胳膊,不輕不重地拉了她一把後自顧自地就要往外走。
江宛若忽然微弱嚶嚀一聲,近前的裴南歌循聲望去就見鄒緹俞笑意森森地站在江宛若的身側,他的肩膀擋在江宛若的身前,長長的衣袖與江宛若的交疊,乍看之下就如同二人執手。
裴南歌悄悄仰頭去看江宛若,卻見江宛若正緊緊咬着下脣,左臂的衣袖褶出數層,竟是被鄒緹俞的手掌掰扭着手腕,似乎只要他再稍稍用力,那隻胳膊隨時都可能被折斷。
她心中涌出各式各樣的情緒,對鄒緹俞的驚懼和對江宛若的愧疚,像是激流峽案的陣陣猿鳴,聲聲都在催促她做出最不合時宜的決定。她想,她大概是聽多了方士們“善惡有報”的道理,纔會在此刻不管不顧地攔住蕭武宥的去路,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前一刻還在糾結應當怎樣面對他。
“江都的好些地方我都還沒去!”裴南歌鼓起勇氣去看蕭武宥,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目光並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寒冷,她倏爾就忍不住微微一笑:“況且,鄒老闆說他知曉我們要找的東西在哪兒,不如你們就同鄒老闆好好談談,鄒老闆,你定不會拒絕罷?”
鄒緹俞瞟了她一眼,依舊做足滿滿的真誠連連點頭道:“寒舍就在後面,今日諸位車馬勞頓,還是早些歇息罷,明日再把酒暢談也不遲。”
“也好!”蕭武宥神色冷峻地看了眼裴南歌,欲言又止,繼而側身讓道:“鄒老闆請帶路。”
鄒緹俞終於鬆開江宛若的手腕,熱情地走在前頭帶路。蕭武宥回頭望了望裴南歌,擡腳離開了屋子。李子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江宛若,與沈銘斐互相使了個眼色,沈銘斐尋着藉口讓跟來的侍女帶路出了正廳,轉瞬之間,屋裡只剩裴南歌和江宛若兩人。
“即便你們留下來,也未必是在幫我。”江宛若幽幽嘆息,就連蹙眉也美得沁人心脾。
“我也未必是在幫你!”裴南歌舒口氣,笑盈盈看向江宛若道:“鄒緹俞在瘋瘋癲癲的時候承認他偷走了帖子,真相尚未清楚之前決不能放棄他這條線索,我這樣做只是想幫蕭……李子墟他們。”
“無論如何,我也要謝謝你!”江宛若將屋門推開,纖細的手指扶着門框:“我不知道白露爲何會突然說起那件事,但我想你也應該明白,這麼些年來我從未想過會同他再有瓜葛。當初認識白露的時候恰好是我最低落的時候,所以同她說起過,沒想到她一直記着。”
裴南歌依然輕淺地笑着:“他總會知道的,是早是晚都一樣。”
“你也別再同他鬧氣!”江宛若靜靜地望着她:“他這一路上很是焦心,尤其聽說你同鄒緹俞一起後更是擔心。”
“我不是鬧脾氣!”裴南歌垂下頭反絞着手指,忽然就有一種無力的釋然:“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江宛若輕笑,扶着門框的手指略加用力又將門推開幾寸,輕柔地越過門檻。
“江宛若!”裴南歌擡起頭喚道:“你……你當初爲什麼會離開?”
江宛若駐足,優雅地轉過身:“當年你對我說,如果爲了他好,就讓他留在大理寺證明自己。當年所有人都告訴我,江宛若只是普通的校卒遺孤,配不上身世顯赫、前程似錦的蕭武宥,但是我爲什麼要被輕賤呢?我爹是爲大唐而死,他死得比任何人都要光榮,我爲什麼不能像你們一樣趾高氣揚地活着,去愛我想愛的人?”
裴南歌緊緊抿着脣,若是有可能,她也很想有人可以告訴她,爲什麼人生來就各有不同,但偏偏卻要在未來經歷相同的遭遇。
“連你這樣小的孩子都看出他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我又豈會不知呢?我雖然明白自己非走不可,但心裡還是想同我自己也同他打個賭!”江宛若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輕盈顫動:“我離開後曾去我們計劃隱居的小築,我只在小築裡等他一個月,如果他來,我們就賭贏了,如果他不來,我就不再等他。但結果是……或許他真正需要的並不是我。”
“你知道他爲什麼沒來麼!”裴南歌輕聲的嘆息劃破沉悶:“他被蕭家關了四十多天。”
江宛若轉瞬而逝的扼惜轉化成平淡的瞭然:“幸好,那些都是往事。”
江宛若還未來得及再說些什麼?鄒府之中忽然傳來異常響亮的轟塌聲,裴南歌錯愕地站在原地,那聲音太響,以至於根本分辨不出從何處而來。
“裴南歌,你沒事罷?”清潤的男聲轉過迴廊來到她的耳旁,她眼前的亮光已被擋住大半,雙臂正被人緊緊抓着,她擡起眼來就迎上一雙關切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