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最終還是退讓了,他知道,做臣子的,如果招致了君王的怨恨,是多麼可怕的事情。不懂事的少年總喜歡說什麼“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很多時候,從國家利益的角度來看這固然不錯,但從君王的角度來看,任何一個手握重兵,卻能夠不執行他的意志的人,哪怕表現得再忠誠,哪怕立下的功勞再大,也只能換來更大的猜忌。洪承疇雖然很想要念上兩句詩,但是他又想到,自己真的硬頂的後果,於是,他只得退讓了。晁錯那樣的大臣,也許願意爲了天下之安,爲了功業,不顧自己的死活。但洪承疇並不是這樣的人。
“既然聖意如此。”洪承疇嘆了口氣道,“我們做臣子的,自然也只能奉詔了。”
……
“阿森,我們去金州的計劃取消了。”鄭芝虎對鄭森說。他走進來的時候鄭森正和模範軍的幾個參謀軍官一起查看着派到鄭芝虎這裡的技術人員新繪製出來的遼東一帶的海圖。這些海圖,都是用更爲精確的方法畫出來的,雖然還無法和後世的海圖相比,但相比明朝原先的,幾乎可以算作是寫意派山水畫的海圖,這張海圖至少已經可以在上面用圓規和直尺了。
“出什麼事情了?”鄭森放下手裡的圓規問道。
“朝廷派來了監軍,洪督師已經決定立刻出兵了。”鄭芝虎道,“洪督師送來了命令,命令我放棄在金州襲擾敵軍的計劃,將所有能動的船隻都派過去,以保證大軍的糧道。”
在擁有制海權的前提下,沿着海岸線行軍,用海船來保證補給,這是對付那些高機動能力的對手的常見的有效的辦法。當年十字軍統帥獅心王就用這樣的招數對付過薩拉丁,並迫使薩拉丁放棄襲擾戰術,和他的重裝騎兵以及英格蘭長弓槓正面。並取得了一系列的戰術勝利。如果不是後院起火,薩拉丁還真未必能贏下這場聖地保衛戰。
洪承疇雖然並不瞭解這段歷史,但是最爲一個相當有軍事經驗的指揮官,在這件事情上他做出的選擇和獅心王倒是有些不謀而合。如果說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獅心王的軍隊在正面作戰中的能力要超過他的對手,而洪承疇的軍隊卻沒有這樣的優勢。
鄭森對於大明朝廷一向是滿懷惡意的,不過他並不願意看到洪承疇像歷史上那樣帶着軍隊在松山完蛋,然後本人也投降了滿清,當了漢奸。這並不是因爲鄭森對洪承疇有什麼好感,唯一的原因在於,鄭森認爲洪承疇的能力很強,當了漢奸之後,會成爲鄭森將來消滅滿清的障礙。
“採用海上運糧的做法,至少能保證不會像在原本的歷史上那樣,因爲糧道被切斷,軍隊不戰自潰的事情吧。而且這樣一來,洪承疇也有退路,不至於像歷史上那樣被滿清俘獲,自然也就沒機會當漢奸了吧。”鄭森這樣想着,便問道:“二叔,洪督師他們什麼時候出發?”
“聽說大隊人馬已經出發了,不過洪督師一向謹慎,估計走得不會太快,所以我們還有時間。”鄭芝虎說,“我已經讓人去做準備了,不過不急,十天之後,我們再出發,估計都來得及。”
……
鄭芝虎估計洪承疇會走得很慢,所以短期內,糧食的運輸不會成爲什麼大問題。這個判斷還是非常準確的,事實上,在出兵整整十天之後,殿後的軍隊轉過頭來依舊能看到寧遠的城樓。
“洪督師,今日才走了這麼點路,爲什麼就停下來了?”張若麒冷着臉問道。
“前方我軍遇敵,有所交戰,自然要停一停,派人打探一下前面的情況,以策萬全。”洪承疇回答道。所謂的遇到敵人,其實不過是遇到了滿清的偵騎而已,洪承疇卻以此爲藉口,讓軍隊就地駐營,做好防禦的準備。而一旦駐紮下來,洪承疇就以派出偵騎,打探前方有無建胬伏兵之類的理由拖延着幾日都不走,只是讓士兵們在營中訓練。
“像這樣走,卻要那一年才能到錦州?”張若麒怒道,“兵法雲‘兵貴神速’,又說‘救兵如救火’,像這樣慢慢悠悠的,卻是要走到什麼時候?莫非督師真的怕了建胬?”
“張大人倒是知道兵法。”洪承疇冷笑道,“不知道張大人帶過多少兵,打過幾次仗。老夫如今受聖上嚴命,聖上將一國之軍賦予老夫,老夫又怎能一味弄險?輕敵冒進,萬一有敗,爲之奈何?”
“前幾日於建胬相遇,督師駐軍不進,數日後才進軍,結果敵軍也沒有埋伏,不過白費時日。今日卻又如此。”張若麒道,“今舉國之錢糧都消耗在這裡,國家實在難以支撐。況且督師手裡有十餘萬精銳,建胬之軍,舉國而來,亦不過十餘萬人,況且還要留下軍隊圍困錦州,又能有多少軍隊用來伏擊我們?況且督師此前上報的戰報中,與建胬交戰,也頗有勝利。可見官軍戰力,不下於建胬。督師卻逡巡而不敢進,是何道理?”
洪承疇聽了,便道:“自從建胬爲亂一來,官軍與之交戰,敗多勝少。以至於作戰之時,常常爲敵軍積威所震懾,未戰而懼。‘夫戰,勇氣也’,若是未戰而先懼,只想着建胬騎射無敵,只想着什麼‘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那打起仗來,自然是十分力氣連一分都使不出來。然而,這軍心士氣,卻不是說有便有的。建胬擅野戰,不善於攻堅,而官軍擅守。我步步爲營,以守爲攻,是以此迫使建胬以短擊長。如此我軍便能借此獲得一些小勝,也好讓士兵們知道,建胬其實也不過如此,去掉他們的恐懼之心,積累他們必勝的信心,如此才能漸漸的有士氣。如今九總兵中,對上建胬,多有勝利的,也不過曹變蛟、吳三桂、鄭芝虎數人而已。其中鄭芝虎麾下都是水軍,陸上派不上用場。十餘萬人中,見建胬而能無懼者不過十之一二。一旦中伏,恐怕就有不戰而潰者。我如今步步爲營,徐徐而進,建胬若是來攻,我軍卻讓他們無隙可乘,正好藉着擊退他們漲漲我軍的士氣。如此到了錦州纔有和建胬決戰的勝機。”
洪承疇原本以爲,這樣一番話,或許能打動張若麒,卻不想張若麒聽了後只是冷笑道:“洪督師說得好,‘夫戰,勇氣也。’只是督師難道沒聽說過‘將爲兵之膽’?孔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若是主帥之人,不怕建胬,麾下的軍士,自然不怕建胬,若是主帥畏敵如虎,士兵自然也畏敵如虎。不知道督師以爲下官說得可有道理沒有?”
洪承疇聽了,頓時漲紅了臉皮道:“張大人若是勇敢,某可以給張大人一千精兵,由張大人帶着,爲全軍前驅。張大人乃是有德君子,有仁者之勇,想來麾下的軍士有張大人帶着,自然會士氣如虹,建胬小醜跳樑,便是有伏兵,張大人也能反手滅之。不知張大人可願意?”
張若麒聽了,卻道:“下官奉聖上旨意,爲這十餘萬大軍的監軍。安能棄聖上的託付於不顧,去做先鋒?督師要真的想讓下官擔任先鋒,可以自己向聖上上表。若是聖上準了,別說一個先鋒,便是這十餘萬大軍的主帥,下官又安敢推辭?”
張若麒的這個態度,自然是將洪承疇氣了個半死,一個三榜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的官,仗着一個舉人出身的傢伙的權勢,居然這樣的無禮,甚至還威脅起他來了,這實在是讓洪承疇覺得難以忍受。於是他幹只道:“本官受聖上重託,自然知道該怎麼辦!”說完這話,便轉身出軍帳巡視去了。
張若麒雖然貌似佔了上風,但他自己也知道,如果洪承疇不同意,除非他再請一道聖旨出來,否則就改變不了什麼。因爲如今他完全是一個空降幹部,在軍中影響有限,洪承疇只要不理他,他就沒什麼辦法。於是張若麒除了不斷地催促洪承疇快推進,也在不斷的和洪承疇手下的那些總兵來往。試圖得到他們的支持。
……
“少將軍,你怎麼就答應支持張監軍快速進軍了呢?”送走了張若麒,吳三桂回到軍帳中,就有幕客向他這樣問道。
吳三桂聽了,卻笑道:“伯忠先生,你知道這張監軍身後是什麼人吧?”
“是兵部尚書陳新甲。”那個幕客回答道。
吳三桂點點頭道:“陳新甲頗得聖眷,討好了他,好處很多。正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
“只是我記得少將軍,以及祖帥,其實都是贊同洪督師這樣徐徐而前的吧?如今少將軍支持張監軍了,若是真的讓他佔了上風,大軍走快了,只怕就會露出不少破綻,然後怕是就容易出亂子的呀。”那個幕客又問道。
“正所謂天塌下來,有個高的人頂着。就算八總兵全贊同,只要洪督師不答應,我們的行軍方式就不會變,所以,這有個什麼好擔心的?”吳三桂笑道。
“只是這樣卻就得罪了洪督師了。古語云‘縣官不如現管’,洪督師乃是薊遼總督,乃是現管,開罪於他,怕是不好。”
“如今大戰在即,正是用人之際,洪督師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的。況且洪督師這一戰要是贏了,他自然會立刻被聖上召回去,平定中原的流寇。自然不會繼續當這裡的總督了,”吳三桂道,“若是敗了,他難道還能繼續當這個總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