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要是在以前,鄭森沒有上報大明皇帝,就私自去攻打另一個國家,這不僅僅是“擅啓邊釁”,更是“目無朝廷”。嚴厲一點,扣上個“亂臣賊子”的頭銜,也不是不可以。若是從前,只怕顧絳即使不直接和鄭森來個管寧割席,怕也是絕對不會跟着他一起去胡鬧的了。但是在前一段時間,關於《進化論》,以及周朝分封制的研究,還有相當粗淺的人口理論的研究之後,他的的太多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個研究中,顧絳近乎絕望的發現,如果耕地的總數不變,從“天下戶口減其大半”的狀態下開始,越是風調雨順,朝廷越是治理得好,土地不足以承擔人口的危機就會來的越快。一個朝代,在這樣的情況下,幾乎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維持到三百年以上。於是,拓地殖民,就成了繼續維繫太平的幾乎唯一的手段。
“必須用大明的劍,爲大明的犁獲得新的土地!否則,在理論上,大明就絕對無法繼續維繫下去,除非大明能自己將自己的人民殺掉一半!”這就是他們三人,在經過了一個多月的研究後,得出的最後的結論。
顯然,比起將自己的百姓殺掉一半,那麼對外擴張,(當然,前提條件必須是能夠得到更多的耕地的對外擴張,)哪怕是“邊庭流血成海水”的對外擴張,也完全算的是仁政了。
在得出這個結論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顧絳和方以智都覺得自己要完全瘋掉了。這個冷冰冰的結論,和他們多年來接受過的教育幾乎完全是背道而行,讓他們很長時間都緩不過勁來。他們一遍又一遍的檢驗了自己此前的推演,並且和各種能找到的史料對照,希望能找到自己此前的論證的錯漏,或者是找到其他的解決問題的辦法。然而最後,這一切都是徒勞。甚至於,他們還發現,事實上,朝廷如今在採取的措施,在本質上正是“將自己的百姓殺掉一半”的“不仁不義”的做法。最後兩人不得不接受了這樣殘酷的觀點,並且嘲笑自己道:
“以前讀《老子》,見其言‘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每每不解,只當老子胡說,又頗怪他這話,教出了韓非子那樣的刻薄之人。今日才知道,不是老子胡說,而是我太過淺薄,其實和韓非一樣,曲解了他的意思。都把‘婦人之仁’當成了‘仁’。卻不知先王之道真正的意義。春秋之時,諸侯相侵,夫子疾之,何也?今日觀之,周公之分封,實爲拓地殖民,而諸侯相攻,實爲減民。這開邊看起來要打仗,要死人,其實卻纔是真正的仁政。”
有了這樣的觀念之後,他們自然也知道朝廷如今是幹不了這個事情的,而且除非朝廷真的能把天下百姓殺掉一半,否則也是抽不出力量來幹這件事情的。如果上報朝廷,那朝廷多半是要打起藉着鄭家的力量來更高效的殺自己的百姓的主意的,而等到朝廷真的把天下百姓殺了一半,那就是不仁之至,又有什麼資格再統御天下?所以爲今之計,最好的辦法,其實就是自己一聲不響的,不斷地去佔據更多的可耕作的土地,然後不斷地從中原把無法養活自己的百姓移民出去。這纔是對華夏,也是對朝廷最負責的舉動。因而,如今鄭森打算拋開朝廷,“擅啓邊釁”,他們也採取了支持的態度。至於剩下的那個李香君,雖然在歷史上,她似乎表現得很有政治立場,但是事實上,在這個時代,大多數女人其實是沒有政治立場的,她們的政治立場往往取決於她們嫁給或者是想要嫁給的那個人。
“飛燕號”只花了一個晚上,就從北港趕到了安平,當太陽從霧濛濛的大海上升起來的時候,鄭森站在甲板上已經能望見安平新建的高高的燈塔了。
“公子,這就是安平了嗎?”從他身後,傳來了李香君的聲音。
“香君姑娘,你起來得早呀。”鄭森笑了笑說,“你的那個妹妹這次可暈船得厲害不?”
“環兒這次倒是還好。雖然還是有點暈,但是比上次可不知道強了多少了,還是虧得公子給的那種古柯茶,確實是很有效果。就是喝了睡不着覺。昨天環兒喝多了點,一晚上都沒睡着。”李香君也笑道。
“雖然望得到了,但其實還遠,大概還有走半個時辰。”鄭森說,“不過這海上的日出倒也是一種美景,不如我們一起到後甲板上去看看日出如何。”
李香君笑道:“敢不從命。”
兩人一起來到了後甲板,卻發現顧絳和方以智也在那裡看日出。
“密之先生,寧人先生,您二位也起得很早呀。”鄭森道。
“想想要上戰場,就有些睡不着了。”顧絳笑道。
“你們看,太陽怎麼變成了這樣的顏色?”方以智突然喊道。
幾個人朝着東邊望去,卻將剛剛升起來的,那輪紅彤彤的太陽不知道怎麼的,就變綠了。
這種情況鄭森也是第一次見到。不過他知道這不過是因爲大氣中水汽的含量導致空氣折光率的變化帶來的效果。於是便笑笑道:“這種情況,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不過我聽一些老水手也提到過這種狀況。一般來說,出了這樣的狀況,大概最多到下午,就會有風雨。不過不要緊,反正我們馬上就能上岸了。”
這時候船也漸漸的靠近了港口,太陽也升高了,霧氣也漸漸的散開了。“飛燕號”收了主帆,靠着港口派出的小船的牽引,停靠在了碼頭上。
鄭森要回安平的消息事先已經用信鴿送回了安平,所以碼頭上此時也有人在等着他們了。鄭森下了船,就和幾個人上了等在那裡的馬車,朝着鄭府駛去。
……
鄭芝龍這時候也已經起來了,而且在花園裡已經練了好一陣子的刀了。雖然如今他親自上陣的時候很少了,但是他的功夫卻還沒有落下。
練完了一套刀法,鄭芝龍收起了刀,莊氏忙上前來遞上了毛巾。鄭芝龍接過來擦了把臉,就看見有一個小廝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往裡面望。
“有什麼事嗎?”鄭芝龍問道。
“老爺,大公子回來了,還帶着兩位先生和一位姑娘?”那個小廝回答說。
“一位姑娘?”鄭芝龍愣了愣,然後轉頭向莊氏問道:“阿森多大了?”
“哪有你這樣當爹的!”莊氏笑罵道,“自己兒子多大了,卻來問我。我算算……嗯,今年要是算虛歲,都十六了呢,這日子還真是快呀。”
“十六了,嗯,也不是不可以了,你說我們是不是該給阿森說個人家了?”鄭芝龍突然說,“你呀,也要幫我留心一下。”
然後,鄭芝龍轉身對那個小廝說:“你先去讓管家安排客房,顯然客人歇歇,讓阿森到我的書房等我。”
那個小廝應了一聲,便轉身跑開了。
……
“你打算對西班牙開戰?”鄭芝龍不動聲色的問道。對於和西班牙開戰的事情,鄭芝龍並不太擔心,鄭芝龍的前半輩子幾乎都是在和西班牙人打交道,西班牙人的情況他也算是非常的瞭解了。
“是的。”鄭森回答說。
“就爲了那些商人?”鄭芝龍可不是什麼民族主義者,在他看來,西班牙人殺了自己轄區內的商人,和他似乎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全是。”鄭森回答說。
“還有什麼?”
“爹爹,這是這些年來我們和荷蘭人還有西班牙人貿易的記錄。”鄭森拿出了一個小本子。
“您看,自從我們和荷蘭人講和之後,我們和荷蘭人的貿易額大幅度的上升了,而且,在和他們的貿易中賺的錢也明顯要比和西班牙人更多。這些年來,因爲我們堅持對所有船隻收取保護費,西班牙人更多的選擇了到廣州這些地區貿易,這使得我們和他們的貿易量反倒是下降了。我覺得我們需要給他們一點教訓,就像我們給荷蘭人教訓一樣。他們纔會老老實實的收我們的規矩。而且,爹爹,大員島缺乏很多礦產,但是呂宋就不一樣了,那裡有很多不錯的礦產,比如說銅礦和鳥糞石。如果我們能在海上狠狠的教訓一下西班牙人,就能迫使他們允許我們在呂宋以及附近的島嶼上自由採礦。並且讓漢人在呂宋擁有和西班牙人同等的權益。”
“你不想把呂宋佔領過來?那地方可要比大員富庶多了。”鄭芝龍道。
“孩兒這點分寸還是知道的,真要打這個主意,那西班牙人還不得全國跟我們拼命?至少目前,我們還沒有打敗他們,奪取呂宋島的力量。我只想打疼他們,從他們那裡撈到更多的利益罷了。”
“那你打算怎麼打?”鄭芝龍又問道。
“爹爹,我們造的那些泰西船,和西班牙的相比,都有明顯的速度優勢。他們的船,追得上我們的打不過我們,打得過我們的追不上我們。只要荷蘭人肯給我們提供後勤的支持,我們就可以利用航速的優勢,不斷打擊西班牙人的商船隊,讓他們的商船出不了港口。”鄭森這樣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