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肅說的小心,老朱倒是沒有聽到他這句頗有些大逆不道的抱怨,而是關心起了徐氏的情況來。
“宮中有的足以堪用的供奉,咱這回都給你尋摸來了。你好好放寬心,徐氏那孩子身子素來強健,又是將門虎女,斷沒有有事的道理。”老朱道。
看朱肅神情仍舊十分緊張,他忽然生出幾分感慨,擡起手,拍了拍朱肅的肩膀:“……你都要做父親了,若是你母后還在,不知得多麼高興。”
難得見他關心,朱肅也心中感懷,怕他又想起馬皇后,遂扯開話題道:“您今日突然過來,朝中沒有關係嗎?”
“雄英在北疆大勝韃靼,軍制改革試行已有實績,您現在該十分的忙碌纔是。”
“無妨。有標兒坐鎮內閣,朝中諸事便是咱撒手不管了,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老朱道。
“前些日子,咱還想過要不要直接禪位,做個太上皇含飴弄孫,亦或者巡視四方,這應天住了十來年了,也該四方走動走動。”
“但標兒卻不想繼位……”他的語氣還頗有些遺憾。“說咱大明,還有許多大事未靖,須臾離不得咱……”
若是換了旁人,說不想繼位,那說不定是謙辭。但朱標說不想繼位,卻是絕對的情真意切。
而今他只是一個監國太子,就忙的腳不沾地,一天到晚不是批奏疏,就是在批奏疏的路上,前些年和其他兄弟們一樣還是丰神俊朗,這幾年卻越發長得老氣橫秋了。
九九六折磨人啊!這要是再進一步當了皇帝,那還了得?
那還不得忙成了零零七?
朱標這位大哥的慘狀,就連大大咧咧的老四朱棣看了,都覺得毛骨悚然。
若是歷史沒有改變,自己也有可能和大哥現今一樣……
絕對不要!
當皇帝,哪有縱馬馳騁,四處征戰的快活!
於是朱老四跑回了自己的封地,繼續經營自己的軍隊好準備西征……
朱肅正一面陪着老朱敘話,一面思緒飄蕩間,那邊廂,卻見二虎已從前院跑了進來,來到老朱面前稟道:“陛下,禮部有要事上奏,太子殿下言不敢擅專,是以尋到了此間,欲請陛下回宮。”
“要事?”老朱眉頭一皺,朱家父子極爲相得,而今大明朝政大事,少有朱標不能不敢擅專的,竟還特意找到了微服的老朱,可見確實是極重要的大事。
“朝政爲重,父皇且去。孩兒這邊一有動靜,必然第一時間飛報宮中。”朱肅對他道。
老朱稍作思量,也是點了點頭,正待說些什麼,卻見祥登突然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一路高聲道:“殿下,殿下!”
“王妃生了!生了!”
“生下一位世子殿下!”
“什麼?”朱肅聞言,也顧不上老朱了,忙跟着喜極而泣的老奴祥登,飛速往後宅奔去。
才跑到後宅,便覺身後跟着一人,竟是老朱。聽到自己添了孫,老朱也顧不上禮部的急奏了。
“王妃可無恙麼?”
“快,讓咱看看咱的乖孫兒!”
見穩婆打開屋門走了出來,父子二人爭相往前探去,那穩婆也是宮中的老供奉,本正欲向朱肅報喜,擡眼一見皇帝竟親自來了,一時之間也不知是先報喜還是先拜見。
還是老朱老當益壯,直接擠開了朱肅,看向了穩婆抱着的那小小嬰孩,哈哈笑道:“這便是咱的好孫兒嗎?哈哈哈哈,好!好!”
“賞,所有人統統有賞!哈哈哈哈,來,讓咱抱抱……”
“嘿,好敦實的一個孩兒!”
老朱抱孩子早有經驗,十分熟稔的將孩子接過,小心翼翼的抱在懷中。
聽聞皇帝有賞,這院裡的一衆人等,都忙不迭的跪下謝恩。
“王妃可無恙麼?”朱肅見縫插針的問道。
“回周王殿下,王妃身體康健,母子平安。”那穩婆應道。“只是婦人生產,甚是傷神,此時還需將養,殿下不宜入內探望。”
“康健便好,康健便好。”朱肅直到此時,方有空轉頭去看自己的那寶貝兒子,只看了那個肉團團一眼,便不由得脫口道:
“咦惹,好醜!”
“你這逆子,渾說什麼!”抱着孫兒的老朱卻是聽到了,擡起許久沒踹人的龍靴,狠狠的踹了朱肅一腳。
要不說老朱老當益壯,這年紀了,擡靴踹人,孩子仍是閉着眼睛,上身竟是一點不動,下盤練的那叫一個穩當。反倒是朱肅側身躲避,好懸沒閃了腰。
“剛生出來的孩兒都是這般模樣,嫌咱的孫兒醜,你剛出生的時候還沒這俊秀呢!”
說着,又抱着那孩子左右端詳,眼中是藏不住的喜愛。忽的想到什麼,問道“孩兒的名字可取了?”
他的取名癖早就蠢蠢欲動,不待朱肅回答,便自顧自唸叨道:“‘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肅恭’,你這一支,按咱訂下的規矩,接下來該是‘有’字輩。”
“這孩子便叫‘朱有燉’罷!”
朱肅臉色一黑,老朱酷愛取名,可這取名的品味當真是一言難盡。朱有燉,怎麼聽着像是一鍋老火靚湯?
不去理會朱肅黑着的臉,老朱將朱有燉高高舉起,道:“咱這孫兒,面相不凡。”
“日後,可爲鳳鳴洲之主!”
在場諸人,便有人聽後渾身一振的。周王爲大明立下許多功勞,可關於周王殿下的封國,陛下卻從未露出口風。
秦王、燕王等都已封了封國了,可功勞更大的周王,陛下卻總是三緘其口。坊間爲此傳言紛紛,皆在猜測這位傳奇王爺會封在何處。而今日王世子出生,陛下終於露了口風!
竟是鳳鳴洲!
要知道,鳳鳴洲相當於一片白地,其佔地比之大明,亦不遑多讓。且那地界未經採掘,多有金銀銅鐵、異寶奇珍,除了距離遠些,就是實打實的寶地。
有人曾言,只要被封在了鳳鳴洲,千百年後,安知那裡會不會又崛起一個華夏。
不想,陛下竟是欲將這塊寶地,封給周王殿下!
“恭喜王爺!恭喜世子殿下!”衆人紛紛山呼道賀道。等到陛下今日的偏愛之言流傳出去,毫無疑問,周王殿下這位本就傳奇的皇子,將會掀起更大的波瀾,成爲許多人趨之若鶩的一位新星。
朱肅亦是頗爲訝異,他原以爲,老朱會將鳳鳴洲作爲一處原材料產地,專門用來給大明本土輸血的。卻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決定好要將那美洲大陸封給自己。
但現在,卻也不是多說多問的時候,朱肅也只得掀起衣襬跪下,高呼道:
“謝過父皇天恩!”
……
回宮的老朱顯得心情十分愉悅,朱家開枝散葉,老五這位自己與妹子最小的兒子,給自己又添了一孫,這讓老朱尤覺得心中歡暢。
憑心而論,對於朱肅這個有着前世記憶的穿越者兒子,老朱一直是抱有一種不真實之感的,他深知朱肅對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深怕這兒子離自己遠了,就會毅然消失,回到他所說的那個“前世世界”中去。
這種不安感,也使得他不願將朱肅遠封,對他也多了幾分偏愛。而今老五給自己新添一孫,老朱這才覺得放心了不少。
至少,添了一個兒子,老五該是沒辦法拍拍屁股,就回他的“前世世界”去的。
故而,回到謹身殿召見了那些禮部官員後,老朱臉上仍是笑眯眯的。未等這些官員開口,他便一甩龍袍,道:“咱方纔去了老五家中,老五今日喜得一子,咱又添了新孫。”
“這般喜事,也該與諸卿同樂……來啊,與諸卿賜座,讓御膳房送些糕點之類的來,大傢伙也一併樂呵樂呵。”
一衆禮部官員聞言面面相覷,陛下微服出宮,竟是爲了去看五殿下添兒子……皇帝對五殿下如此重視,一衆官員心中都將朱肅的地位程度又拔高了一個臺階。
不過他們還有正事,謝過了皇帝所賜之後,禮部尚書任昂旋即進言道:“陛下,臣有一事啓奏。”
“鴻臚寺中,安南國使今日找上了老臣,言,欲要老臣爲中間人,請宋濂宋老大人往安南講述新學,以振安南學風……”
“此事該如何示覆,還請陛下決斷!”
“安南?”聽到安南二字,老朱不由得坐直了腰身。
有關安南的事務,而今皆算是大明的第一要務。對於這個大明下一步的擴張對象,一應事務都是由老朱親自把關的。也怪不得朱標不敢自行決斷。
只是,安南使臣的這個請求,讓老朱頗有些拿捏不定。
安南使臣來京已有數日,老朱也曾見過。先時不過是尋常接見了一次,其他時候身爲大明皇帝,外使是絕難再次覲見天顏的。
安南在南方諸國之中,向來是個刺頭,此番竟然願意主動覲見,定然有所圖謀。
老朱雖關心安南境況,但也不願壞了規矩惹人生疑,故而只是讓人暗暗盯緊了安南使節。他們既千里迢迢來到了應天朝見,必然會有沉不住氣的時候。到時候等他露出了狐狸尾巴,再見招拆招就是了。
只是,老朱怎麼也沒想到,安南使臣憋了這麼些天,露出來的竟然是這麼一條尾巴。
請宋濂往安南去,提振安南學風?安南真如此向學?
“僅此一條要求?”老朱追問道。
“是。僅此一條。”任昂皺着眉頭點頭道。
身爲皇帝與太子的親信,他這個禮部尚書也知曉大明下一個就準備向安南動兵,故而不願對安南使節打草驚蛇。
這要求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宋濂身爲大明學界泰斗,安南說自己仰慕大明王化,想要請宋濂去提振安南學風,沒有絲毫問題。這算私請,同意或拒絕,都不好拖的太久。
但未窺破安南企圖,任昂卻不好輕易答覆。可若是久久不復,亦非良策,萬一引得安南戒備……
是以關於安南使節的要求,他只能來找皇帝。
“呵,安南國大逆不道,關起門來自稱‘大越國’,一面向咱稱臣,一面國主卻百般僭越,自號上皇,儀制與朕相同。”
“這樣的國家,會當真心慕我華夏王化,要提振什麼勞什子學風?”
老朱一萬個不信。
“是,臣亦作此想……”任昂唯唯道。
老朱揪了揪頜下已經開始有些花白的短鬚,眯起眼睛思忖了一會兒,道:“宣蔣𤩽。”
不多時,錦衣衛指揮使蔣𤩽覲見,老朱問他道:“你等錦衣衛,可查明瞭這安南使節,是何來頭?”
“與朕細細說來。”
“是。”皇帝關注安南,安南這幾年自也是錦衣衛的重點滲透區,對於這位安南使節,錦衣衛也早有調查。
蔣𤩽當即從懷中拿出了一本錦衣衛用密文寫就的卷宗,展開讀道:“黎季柏,安南禮部郎中,出自安南大姓黎氏,雖晉位朝官,卻素行紈絝,十歲時,偷窺鄰人妻室,爲人舉告,十五時,強搶安南民女……”
“這等腌臢事,就不必一一說明了。”老朱擺了擺手,萬分嫌棄的說道,對這安南使節,也是更生鄙夷。
“就這等樣人,會想着什麼學風王化?可笑至極!”
“他姓黎,伱說,他是黎氏之人?”
“是。”蔣𤩽道。“論家世,此人爲安南丞相黎季犛族弟。”
“黎季犛的族弟,那麼,他既來咱大明,便不是爲了安南國主,定是爲了他黎氏了。”老朱思忖道。因爲朱肅的事先透露,老朱知道,安南權臣黎氏,對安南王位有着覬覦之心,且歷史上篡位稱帝的,正是那位黎季犛。
而大明一直等着的,就是黎季犛出手篡位、安南權力更替的時機。
老朱雙目微眯,從黎氏的意圖,到黎季柏的離奇請求,一一在腦中思量,片刻之後,他笑了起來,道:“好個狼子野心的亂臣賊子,好個黎氏。”
“竟是想借咱大明之勢,爲他黎氏的謀朝篡位站臺……真是好膽量。”老朱冷笑道。
“陛下……這,這是怎麼說?”任昂十分驚訝,沒想到老朱只是稍問了問,竟這麼快,就猜出了那安南使節的意圖。
他可是撓破了腦袋,都沒想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