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未時,蓋州衛西邊北海漁港外的海面上突然出現百餘艘車輪舸,黑壓壓的一大片,看上去都讓人頭皮發麻。
如果後金守軍看到了,絕對會嚇得大驚失色,不過,這個時候北海漁港並沒有任何崗哨,甚至連個人影都看不到。
後金之主皇太極率八旗主力偷襲大明京城,留在遼東的只是一些臨時挑選出來的青壯諸申,他們就好比大明各衛所屯衛的餘丁,並沒有多少戰力,而且,他們還要駐守各處城池堡壘,根本就抽不出人來到處放哨。
再說了,這鬼天氣,冷得要命,誰敢出門,外面的寒風能把鼻子都凍掉了,他們認爲,明軍這時候跑來進攻,那簡直是自尋死路,所以壓根就沒怎麼防備。
但是,明軍偏偏就來了,車輪舸陸續靠上漁港碼頭,曹文詔第一個從船艙裡面走出來。
臥槽,好冷,他下意識把身上的白披風緊了緊,又把頭上包裹的白布好好整理了一下,儘量把漏風的地方堵住,這才擡眼看向四周。
好在毛文龍對此做了充足的準備,特意派人坐着車輪舸去登州衛,購買了大量厚手套,還買了一批厚棉布,拿回來簡單加工了一下,做成了披風和裹頭的長布條,不然,真會把人凍出毛病來。
漁港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曹文詔踏着厚厚的積雪來到漁港外的空地上,大致看了看,隨即下令道:“快,令所有人都到這裡稍微集合一下。”
他身後的傳令兵聞言,連忙跑到碼頭上吆喝起來。
這時候兩千東江軍和兩百多特戰營精銳已經開始下船,一隊隊士卒飛快的跑到曹文詔所在的空地上,整整齊齊的擠在一起。
當然,平時他們列隊的時候還是不會擠的,但是,這次來之前所有將領都特意交待過,列隊集合的時候儘量靠一起,因爲這樣也能防寒。
曹文詔略帶哆嗦的取出地圖,仔細看起來,什麼地方該派什麼人去,這個他們昨天商議的時候已經定好了,他只要對着地圖安排就行了。
正當他看的入神的時候,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壓低的呼喚聲:“王輔,別想了,趕緊去集合吧。”
王輔是這次帶隊的東江軍千總之一,他在想什麼呢?有什麼好想的?
曹文詔不由轉頭看過去,空地邊沿竟然有幾個人面朝西北方向跪在地上,看那肩膀一聳一聳的,明顯是在哭,東江軍的另一個千總呂世舉正站旁邊勸呢。
他不由好奇的走過去看了看,帶頭跪下的就是千總王輔,此時跪地上幾個人都是淚流滿面,也不知道他們在哭什麼。
他滿臉不解的轉頭問呂世舉道:“他這是怎麼了?”
呂世舉搖頭嘆息道:“曹將軍,他老家是錦州的。”
錦州的?這會兒關寧錦防線還在大明手裡呢,他想家鄉了可以申請回去看看啊,跪這裡哭什麼呢?
呂世舉見曹文詔滿臉不解的表情,嘆了口氣,悠悠的道:“天啓二年正月,奴酋努爾哈赤親自率領建奴大軍渡過遼河進攻廣寧,遼河以西錦州、義州的平民紛紛逃人深山之中,躲避建奴的搶掠燒殺。奴酋努爾哈赤擊退明軍之後,決定遷移錦州平民到遼河以東的遼陽,遷移義州的平民到遼河以東的蓋州衛和威寧營。錦州和義州的平民不願遷徙,很多人都逃進了深山之中。”
天啓二年,那個時候曹文詔還沒來遼東呢,他好奇的問道:“王輔那個時候也跟着逃進深山了?”
呂世舉點頭道:“是啊,王輔和家人一起逃到了十三山山城,據他說那時候光是十三山山城就聚集了四五萬人,還有前寺山有萬餘人,還有查角山有四五萬人,還有義州城南的張家堡,錦州城南的雙堡、十官屯這些地方總共聚集了十多萬平民。他們拒不歸降建奴,拿着鋤頭菜刀拼命抵抗。”
曹文詔聞言,不由目瞪口呆,裝備火槍火炮的明軍都不是建奴的對手,拿着鋤頭菜刀的平民和建奴幹,簡直不敢想象!
說到這裡,呂世舉哽咽道:“那時候,毛帥奉命率船前去接應,但是,我們沒有那麼多船,我們集結了所有大小戰船,總共也就二十餘艘,最多隻能坐下六七百人!”
曹文詔聞言,臉色一變,只能坐下六七百人,去接應十多萬平民!
呂世舉繼續哽咽道:“我不知道山上發生了什麼,反正四萬多人,最後就下來七百餘人,聽說,聽說......。”
曹文詔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這絕對是個慘劇,但他還是小心的問道:“你聽說什麼?”
呂世舉抹了把眼淚,繼續哽咽道:“我聽說,爲了讓王輔帶着他兒子跑,他父母和妻子都自殺了,可是王輔上船的時候,他兒子,已經被捂死了!很多,很多,他們帶出來的小孩,差不多都......。”
“嘶”,曹文詔聞言,倒吸一口涼氣,爲了保證大家能逃出來,竟然......。
呂世舉又抹了把眼淚,悽慘的道:“毛帥後面去寧遠問了,那次,錦州和義州逃進深山的平民,除了我們接應的七百餘人,其他的,唉,十三山血流成河,最後逃到寧遠的,只有兩個!”
十多萬平民,除了毛文龍接出的七百餘人最後逃掉的竟然只有兩個!
曹文詔心裡隱隱抽搐了一下,隨即便打起精神,強壓住心中的悲痛,上前拍了拍王輔的肩膀,安慰道:“唉,事情都過去了,不要想了,我們一起把蓋州衛的老百姓救出去,讓他們跟我們回大明。”
王輔緩緩的站起來,抹了把眼淚,隨即重重的點頭道:“曹將軍說的對,我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在這裡受苦,我們帶他們回大明。”
這邊勸說完,那邊兩千多名將士已經列好隊了,還有兩百多匹戰馬,也由特戰營的戰士牽着,集結在隊伍兩側。
曹文詔開始按地圖安排任務,負責在各城池和城堡外埋伏的都是東江軍的將士,而特戰營的戰士則由東江軍中挑選出來的本地士卒帶着,去各處村莊遷移平民。
按理來說本來應該是對這裡更熟悉的東江軍將士去遷移平民的,但是,蓋州衛方圓足有兩百餘里,村莊足有上百個,這些東江軍將士體力可沒特戰營將士好,讓他們跑過去可能沒問題,再幫助平民遷移,可能就沒力氣了,所以,最後定下來都是特戰營的將士牽着馬去遷移平民,這馬也不是用來騎的,主要是拉平民的,這麼冷的天,騎馬,沒幾個人受的了。
任務分配完畢,留下一百人駐守港口,其他兩千餘名將士開始四散出發,曹文詔和王輔帶着一千人去蓋州城外埋伏,呂世舉帶着手下一千人分散到城外各甲喇牛錄的駐地外埋伏,李季和錢亮則帶着特戰營戰士分散趕往各處村莊,開始遷移平民。
錢亮是土生土長的大金所人,福建那邊,最冷的時候最多也就結個薄冰,連雪都很罕見,遼東這寒冷的天氣他還真第一次遇到,真冷啊!
他帶着一小隊特戰營將士,牽着戰馬,在一個蓋州衛本地士卒的帶領下,沿着鄉間小路哆哆嗦嗦的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終於趕到了一處村莊。
這個村莊大概三四十戶人家,可能有兩百來人,但是,這會兒,外面同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要不是各處屋頂的煙囪中還時不時冒出點青煙,錢亮會以爲這裡壓根就沒有人。
帶路的東江軍士卒叫小順,他就是這附近的平民,不過,他們整個村子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到皮島去了,這會兒他們那個村子已經不存在了,這次之所以讓他來帶路,是因爲他家在這附近幾個村子都有些遠房親戚,有熟人帶路要取得這裡老百姓的信任畢竟要容易一些。
一行人就這麼悄摸摸的進了村子,直朝一棟低矮的平房走去,爲了防凍,馬蹄上都包裹了厚厚的棉布,倒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音。
他們之所以這麼小心,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因爲按建奴的規矩,每個村子都會安排一兩戶諸申看着,如果讓那些八旗諸申事先發現了,跑出來搗亂可就不好了。
很快,一行十多人就來到了那平房外面,步卒小順直接上前輕輕敲門道:“三哥,三哥,開門。”
敲了一會兒,裡面終於有了動靜,一個男子的聲音小心的問道:“你是誰,你不是我們村的吧?”
步卒小順連忙解釋道:“三哥,我鄰村表叔家的小順啊。”
“小順,你們不是早就逃出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那男子焦急的說着,飛快的打開了大門,但是,他擡眼一看,差點又把門關上了,因爲這會兒門外悄聲無息的站了十多個人,而且他們都牽着馬。
小順連忙上前頂住門小聲道:“三哥,別怕,別怕,他們不是建奴,是毛帥手下的東江軍。”
那男子聞言,小聲道:“東江軍,你們這是,有任務?”
小順連連點頭道:“是啊,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那男子疑惑伸頭的看了看門外,隨即驚奇道:“救我們,就十來個人!”
小順含笑搖頭道:“哪能就十來個人啊,我們來了幾千人,都分散開了。”
那男子還是有些驚奇道:“幾千人有用嗎?建奴八旗軍聽說好幾萬呢。”
小順自信道:“三哥,你放心,建奴八旗軍全跑去偷襲京城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諸申小兵,沒那麼厲害的。”
那男子聞言,眼睛一亮,隨即邀請道:“要不你們進屋說,這外面怪冷的。”
小順回頭看了一眼錢亮,意思讓他來決定。
這會兒遼東可不是所有的平民都心向大明,也有人爲了生活得更好一點投入了建奴的懷抱,所以,救人的時候也要辨別一下,免得上了人家的惡當。
小順就是個帶路的,他可不敢妄下定論,只能讓帶隊的錢亮來辨別。
錢亮上前仔細看了看那男子,三十來歲年紀,瘦的很,身上的棉衣補丁套補丁的,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這時候他正被外面的寒風吹的瑟瑟發抖呢。
他判斷,這人應該沒問題,如果投靠建奴,絕對不會這幅模樣。
他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繮繩交給後面的小隊長,同時叮囑道:“你們在外面等一會兒,我進去了解一下情況,等下就行動。”
說罷,他便跟着小順一起進了眼前的小平房。
進去一看,他簡直驚呆了,這平房整個就一個房間,裡面和外面一樣,牆上都能看到土磚,連石灰沙土都沒刷一層,整個房間裡面除了竈就是牀,其他幾乎什麼傢俬都沒有,牀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正抱着個小孩縮被窩裡呢。
那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她娘倆棉衣不夠穿,這天太冷,躺炕上能暖和點。”
錢亮聞言,不由皺眉道:“其他村民都差不多嗎?”
那男子點頭道:“是啊,都差不多,所以,這天大家都不出門,衣服不穿夠,出門非凍出病來不可。”
錢亮爲難道:“那怎麼辦,這裡離漁港二十多裡地呢,總得走個把時辰吧。”
那男子焦急的想了一會兒,突然咬牙道:“要不把門板拆了,讓她娘倆抱着被子坐門板上,我拉着她們走,反正這會兒地上不是冰就是雪,應該不是很難拉。”
他實在是不想再在建奴手底下苟活了,現在有機會,哪怕爬他都要爬着逃走!
拆門板倒是個辦法,不過馬不夠啊,這裡可是三四十戶人家,十多匹馬不夠拉啊。
錢亮想了想問道:“你們這裡有沒有牛啊,馬啊,馬車什麼的,我們才帶來十三匹馬,不夠拉啊。”
那男子聞言,眼前一亮,激動的道:“你們的馬可幫我們拉人啊,那太好了,我們這原本牛馬和馬車都有,不過都被建奴搶去了,這會兒都在那諸申家呢,要不我去叫上所有人,一起把那諸申家的人和他手底下那幾個狗腿子全殺了,把牛馬和馬車搶回來?”
錢亮聞言,不由一愣,他們去殺諸申,那自己來幹嘛,他連忙搖頭道:“殺諸申的事情你們不用管,我們去就行了,你說他們還有狗腿子,那些人也是平民百姓嗎?真要連他們一起殺!”
那男子咬牙切齒道:“是啊,他們原本就是我們村遊手好閒的無賴,這建奴一來,他們就跟狗一樣搖着尾巴貼上去了,成天幫着那諸申家欺負我們,簡直壞透了。”
錢亮聞言,點了點頭,冷冷的道:“他們住哪兒,你幫忙指一下,我帶人先把他們收拾了。”
那男子聞言,指着一個方向道:“就那邊不遠的那個大院子,他們和諸申一家都住裡面,很好認的,我們村就那麼個大院子,還是建奴強迫我們建的呢。”
錢亮點了點頭,淡淡的道:“好,小順,你陪你三哥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