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四十年,九月初十。
打從早上開始,京城的上空就烏濛濛的陰霾一片,壓得人心裡慌亂亂的。
京師內城九門,在寅時末就打了開來,大大小小的官員紛紛魚貫而入。只是一羣羣人間,似乎沒了往日的熱乎,只是三五聚成一團,一邊走着,一邊互相交頭接耳着。
內閣首輔嚴嵩和次輔徐階,已經公開對立,京城裡的朝臣們的關係,也漸漸變得微妙起來。
忽然,一匹快馬從朝陽門疾馳而入。兩邊的朝臣們紛紛讓開道來,目光一起向着馬上的騎士身上落去。
這是一名驛站的驛卒,在他的背上,斜揹着一支竹筒,筒口上印着火漆,紅通通的。
南京都察院御史林潤,上疏參奏原總理鹽政左副都御史,現刑部侍郎卿,這個消息立刻從通政使司傳了出來。
文淵閣,內閣所在地。
“含章啊,有什麼事兒不能去值房說,非得把我叫到內閣裡頭來?”嚴嵩在一個小太監的攙扶下,邁進文淵閣去。
“哦,閣老。”羅龍文見嚴嵩進來,連忙接了過來,讓小太監去到了一邊。
“閣老,南京有御史上疏參奏景卿了。”羅龍文扶着嚴嵩,在椅子上坐下,“奏摺經過通政使司的時候,咱們的人偷偷抄了一份下來,閣老現在可要看?”
“該來的,總歸會來,躲也躲不了。”嚴嵩看着羅龍文袖間露出來的紙頭,微微搖了搖頭,“只是沒想到,他們真的會衝着景卿去。”
“奏摺裡列出了五大罪,不單指向景卿,又說閣老和小閣老用人不查。”羅龍文小聲說道,“這個林潤,想是也下了功夫,竟然把兩淮和江浙的鹽場都摸了個透,只問爲何近年來產鹽增了一成,賦稅卻少了五成。”
“這是爲啥?”嚴嵩略擡起濁眼,直直的看着羅龍文。
“這……”羅龍文頓時有些語塞。
“景卿他到底拿沒拿這裡的銀子?”嚴嵩從羅龍文身上移開眼來。
“這……下官確實不知。”羅龍文嚥了下口水。
“你和東樓,在他那也有股份?”嚴嵩略擡回頭來。
“下官豈敢。”羅龍文心裡一驚,連忙在嚴嵩面前跪下。
“說着話,怎麼就跪下了。”嚴嵩微微搖了搖頭,“這些殺頭的銀子,竟也敢拿。”
羅龍文一句不回,只是直直的跪着,那一張抄下來的奏摺,依舊從袖裡露出半截。
“唉……”嚴嵩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拿去給東樓看看吧,讓他拿個主意。”
“是。”羅龍文這才站起身來,略一拱手,退了出去。
望着羅龍文離去的身影,嚴嵩的眼神略有些木然,又有些孤獨。
嚴府,側書房。
“他們終於下手了。”嚴世蕃把手裡的紙重重的按在了案桌上,憤憤的哼了一聲,“來的倒也算快。”
“小閣老,眼下卻如何是好?”羅龍文顯得有些慌亂,“若是沒這份奏摺,頂多找幾個替罪的,也就過去了。眼下生了這事,若是皇上親自過問起景卿來,該如何是好?”
“哼。”嚴世蕃拿着那張紙,仔細看了半晌,嘴角卻漸漸露出絲笑來,“我看這份摺子,其實也不甚完美。”
“小閣老此話怎講?”羅龍文頓時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忙向着嚴世蕃身邊靠了靠。
“景卿從鹽運司卸任的時候,早就向皇上敘過職,他調去刑部,也是皇上準的票擬。”嚴世蕃順手一丟,將紙丟到了一邊。
“現在這林潤口口聲聲說我父子任用貪官,卻不也是說皇上沒開眼,盡任我父子擺佈?”嚴世蕃哈哈一笑。
“皇上……皇上可會這樣想?”羅龍文一時不置可否。
“皇上不這樣想,我們可讓他這麼想。”嚴世蕃招手讓羅龍文坐下。
“太倉和各省、府的倉,都歸着戶部管。”嚴世蕃等羅龍文坐下後,繼續說道,“眼下戶部尚書卻又是誰?”
“自然是徐階。”羅龍文愣愣的看了看嚴世蕃,興許是覺得這個問題太侮辱智商。
“嗯。”嚴世蕃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他林潤這份奏摺寫的倒是十分厲害,只是偏偏多說了兩句話。”
“哪兩句話?”羅龍文將那張被嚴世蕃扔到一角的紙扯了回來,仔細的看着。
“經年之數,皆乃從戶部所得,具可明察。此是其一。”嚴世蕃指着那張紙
龍文說,“嚴嵩,嚴世蕃亂政之禍,可召裕王詢之。▋二。”
“這兩句話,哪裡便是多了?”羅龍文略擦了下額頭上的汗,“若是皇上真按他說的這兩條去做,豈不危矣!”
“我料皇上絕不會這般做。”嚴世蕃緩緩搖了搖頭。
“小閣老這般有把握?”羅龍文狐疑的看着嚴世蕃。
“林潤說這般的話,其實卻是犯了大忌。”嚴世蕃冷冷一笑,“他一個南京的御史,如何對北京的事兒知道的如此清楚?”
“興許是受了徐階他們指使罷,這些事兒,也是徐階他們告訴他的。”羅龍文略想一下。
“那他們便是結黨。”嚴世蕃的聲音,頓時提高了幾分,“我大明又有祖制,封王無論在京城與否,未經聖意,都不得干政。平日裡裕王揀着邊走,誰也不好說。眼下這林潤卻把裕王推到了前頭,又意圖何爲?衆目睽睽之下,看他們又如何分辯?”
“小閣老這兩句話倒是說到了正點上。”羅龍文的臉色,頓時由陰轉晴,“結黨者,皆欲亂政。我大明朝,只有一片天,那便是皇上。他們想亂政,便就是想亂皇上的政。”
“不錯,正是如此。”嚴世蕃推開桌上的書,“我來說,你來寫。且先以我爹爹的名義寫兩封奏摺,一份辭呈,一份密報,你回去後,便立刻讓閣老遞上去。”
“辭呈?”羅龍文剛平緩下來的臉色,頓時又繃了起來。
“辭呈也不過只是張紙而已,批不批,都還在皇上手裡拿捏着呢。”嚴世蕃微笑着擺手道,“只是讓皇上看了,知道誰纔是忠心辦事兒的人罷了。”
“哎。”羅龍文這才放下心裡,攤開了紙筆。
裕王府,書房。
陳以勤剛給裕王講解了一番《論語》,蕭墨軒雖然已升了右中允,可裕王聽課時候仍都拉着他陪着。
這邊陳以勤剛離開,那邊李芳便走了進來,把林潤上疏的事兒說了一遍。
“這林潤上疏一事,子謙事先可知曉?”裕王立刻放下手裡的茶杯,對蕭墨軒問道。
“在下並不知曉。”蕭墨軒有些茫然的搖了搖頭,“便是林潤此人,在下也從未聽說過。”
“那可是徐閣老那邊吩咐下去的?”裕王又問。
“在下適才已經派人去問過徐閣老了,也說並未安排過。”蕭墨軒又搖了搖頭。
“看來嚴黨的所爲,確實也是爲天下所憤了。”裕王一提到嚴黨,便不禁狠狠的咬了咬牙。
“若是父皇準了林潤的摺子,派人徹查,興許真能順藤摸瓜,一舉消滅嚴黨也未可知。”裕王有些憧憬的對窗外望着。
“在下倒不這麼想。”蕭墨軒略皺一下眉,開口回道。
“哦,子謙又什麼高論?”裕王見蕭墨軒並不樂觀,倒有幾分詫異,“不如說來聽聽?”
“眼下太倉虧空,皇上還得靠着他們那幫人想法子補上,起碼在卿回京之前,皇上絕不會動他們。”蕭墨軒低着頭,若有所思。
“哦。”裕王對這個回答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可轉念一想,又確實是這麼回事兒。
“只怕林御史要遭難。”蕭墨軒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林御史此舉也是爲國所謀,父皇斷不會如此糊塗。”裕王搖頭笑道。
“正因爲皇上不糊塗,所以林御史纔要遭難。”蕭墨軒輕輕咬了咬嘴脣。
“子謙此話怎講?”幾個糊塗一繞,倒把裕王繞糊塗了。
“鹽政貪墨的事兒,近年來如此明顯,皇上不會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過。”蕭墨軒緩緩的搖着腦袋,眉頭微擰,“眼下皇上又要靠着他們去弄銀子。可出了眼下這事,又不能不問,若是不問,眼下這局勢,嚴黨那裡怕也是不肯甘休。”
“那便拿忠臣開刀?”裕王被蕭墨軒的話嚇了一跳,“以什麼罪名?”
“罪名還不都捏在皇上手心裡嘛。”蕭墨軒訕笑一聲,“若是王爺,怕也只能是這麼做。”
“那倒是要委屈林潤了。”見提到了皇上,裕王頓時有些沉默。
“不,斷斷不能?”蕭墨軒連忙又否。
“這又是爲何?”裕王心裡又生幾分詫異。
“朝中的官員,大多都是牆頭草,若是見嚴黨又盛,只怕剛倒過來的一些又要倒了回去。”蕭墨軒說道,“那樣,倒嚴的難處又會多上幾分。”
“救不得,又縱不得,這卻是難了。”裕王口中唸唸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