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介,你確定用上了這些法子,便能徵上來足夠的鹽課?”
面對經略的問題,鄭俠如整個人不禁一陣沉默,從去年到現在已經三次加課了,若是再加課,到時候這鹽還能不能賣得掉?
“經略,屢屢加課實是不得已而爲之。”
這個回答倒是讓朱明忠點頭贊同道。
“確實如此,這加課確實是不得已而爲之。”
面對似乎有些垂頭喪氣的鄭俠如,朱明忠繼續說道。
“本官在南京的時候,聽說南京每百斤鹽現在要3兩銀子。若是在武昌,每百斤鹽則要5兩出奇!”
作爲上位者,必須要有自己的情報渠道,只有如此,纔不會爲下級欺騙,至少不會鬧出皇帝吃不起雞蛋的笑話,幾文錢一個的雞蛋,這是皇上身邊那些搞採購的人,層層加碼,報到皇帝那兒,市場上只要三四個銅板一枚的雞蛋,在宮廷裡貴到了10兩銀子一枚的地步。而到了光緒年間的時候,御廚裡的雞蛋進價更是達到了30兩銀子一枚。
軍正司除了收集軍政情報之外,同樣會收集與民生有關的情報,鹽價、米價自然也是他們關注重點。也正因如此朱明忠纔會知道各地的鹽價,那怕是清虜治下的湖廣鹽價同樣也瞞不過他。
“經略……”
擡頭看着經略,鄭俠如的目光中帶着不解,他並不知道爲何經略會提及各地的鹽價。
“那麼,每引鹽於鹽場,又課稅幾何?”
“經略,這鹽商加價,實屬平常,若無鹽商販運,這鹽引自然無處可銷……”
不等鄭俠如把話說完,朱明忠便搖頭說道。
“士介,你可還記得,當初我曾問過你,你是想要一時之富貴,還是想要世代富貴?”
又一次,同樣的問題在鄭俠如的耳邊響起的時候,儘管相隔不到一年,但是心境卻截然不同,如果說上一次還帶着些賭,那麼現在無疑是在講述一個事實。
事實就是,眼前的朱明忠既可以給他一時的富貴,同樣也可以給他世代富貴。
是一時富貴?
還是世代富貴?
其實全憑一念之間,如何選?
上一次,鄭俠如曾猶豫過,而現在,他幾乎不思索的當下說道。
“經略,下官唯願追隨經略,除此別無他念!”
現在正是表忠心的時候,這個時候,別說只是說幾句話,既便是現在讓鄭俠如拿腦袋去表忠心,他也不介意,當然這腦袋必須是別人的腦袋。
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想要世代富貴,必須要保證一個前提——忠心耿耿!
這纔是世代富貴的根本保證。對於曾爲官多年的鄭俠如來說,他很清楚什麼時候應該說什麼,應該做什麼。
現在這世代富貴,總需要他拿一些東西去換,拿什麼去換?
再加鹽課?
還是?
“既然你明白這個道理便好!”
朱明忠點點頭,隨後盯着鄭俠如說道。
“既然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必須知道一點,這天下鹽課三分之二皆入鹽商之手,你身爲鹽運使,難道就不爲國惜稅?爲國謀劃嗎?”
面對這樣的質問,如果換成清虜的官場,估計鄭俠如早都嚇的雙膝一軟,一下跪到他的面前,但是現在,面對這樣的質問,鄭俠如卻立即應聲說道。
“回經略,下官亦爲鹽課流失倍覺心痛,自出任鹽運使以來,每每思及此事,無不是夜不能眠。”
無論如何,現在對於鄭俠如說來說,他深知想要保住鄭家的世代富貴榮華,就只有一個選擇——順着經略的意思說下去,辦下去,這纔是根本前提。
否則的話,鄭家會是什麼結果?
鄭俠如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幾十戶晉籍鹽商的腦袋,至今還在吊籠裡吊着,甚至就連他們的家眷,現在還在充當營妓。
“士介,既然如此,那應該如何挽回流失鹽課?”
這一聲反問,讓鄭俠如先是沉默片刻,他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那些被殺的鹽商,浮現出那些被打爲營妓生不如死的鹽商家中女眷。心下頓時一橫,斬釘截鐵的答道。
“鹽商奸滑,非但販賣私鹽,且竊盜國家之鹽稅,置軍國之要於不顧,非重刑不能正法典,下官以爲,揚州鹽商應盡數當誅!”
即便是他的兒女親家也是鹽商,這會也不妨礙他發下狠心,他的這個建議不知會讓多少人人頭落地,但現在,他反倒是顧不了那麼多了。
看着鄭士介,朱明忠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他的心底甚至暗自感嘆着這人的心狠,爲了世代的富貴榮華,可以直接犧牲那麼多人。
似乎,這就是官場!
若是換成滿清,或許會接受他的這個建議,但是對於朱明忠來說,這一次,他卻無意再次“抄家滅門”,畢竟,上一次抄家是出師有名,而這一次,那些江南籍的鹽商,倒也算是尚無惡行,即便是偶有販賣私鹽,但這也是鹽商們的通病。
不過,鄭俠如的這番話,卻讓朱明忠看到他的決心,至少在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來,把鹽務交給他,應該沒有選錯人!
“抄家……”
搖搖頭,朱明忠看着鄭俠如說道。
“本官不是惡吏,還不至於無罪而奪人家產!以後切勿再提此事!”
經略的話雖不見訓斥之意,但還是讓鄭俠如心頭一顫,連連點頭,這會他可真是有些迷茫了。
“士介,你是鹽運使,你告訴本官,現在鹽課如何徵繳?”
“回經略,當下我兩淮鹽場仍沿舊制,用官督商銷制。大致分爲兩部分:場課和引課。場課的鹽場課稅。包括灘課、竈課、鍋課和井課等。引課的各地鹽商。引課包括正課、包課和雜課,正課是按鹽引向運銷商所徵收的稅;包課是有包銷商交納的鹽稅;雜課是鹽稅的附加。而此舉源於開中法崩壞後,萬曆四十五年所實行的“綱法”,既將商人所領的鹽引分爲十綱,編立綱冊,每年以一綱行積引,九綱行新引。就是說綱冊中有姓名的人永遠可以按照原來的數字派行綱引,綱冊上沒有姓名的人就不能加入到領引銷鹽的隊伍當中。從此之後,鹽商就是專得引岸的利益,由此纔有了“專商制度”,兩淮鹽商也正興於此……”
聽着鄭俠如解釋“引岸制”制的時候,深知其中弊端的朱明忠,等到他說完後,便說道。
“那麼士介你可曾想過,當下鹽課流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這以“專商制”爲核心的“引岸制”!”
鹽課流是因爲引岸制?
鄭俠如不解的看着經略,儘管他知道專商往往會“官販私鹽”,但卻未曾想到“引岸制”是鹽課流失的根源。
“還請經略明示。”
“嗯,這鹽商“官販私鹽”是衆所皆知的事情,想來士介對此也有所瞭解。”
笑看着鄭俠如,朱明忠自然知道所謂的“鹽商”,又有幾人不販私鹽?偷稅漏稅是商人的天性。
“可這經引岸專商,恰恰纔是鹽課流失的根源,以崇禎朝爲例雖屢加鹽課,將鹽課提至220萬兩,但卻因爲引商普遍積欠嚴重,以至於實際徵繳不過百餘萬兩,至十六年,引商實繳甚至不過只相當於課額的二成,引岸專商爲一已之私敗壞鹽課如此,不正是引岸專商之弊?”
“經略,那時候引岸專商大抵都是晉商,他們與清虜所謂“皇商”互相勾結,其心可誅……”
見鄭俠如直接把一切都推給了晉籍鹽商,朱明忠冷笑道。
“當時晉籍鹽商確實佔天下五六,可陝籍鹽商、江南籍鹽商,又交了多少?引商制,最大的弊端是什麼?不僅僅只是令鹽利大半皆歸專商,更重要的是專商得厚利之後,即會與官府勾結,販賣私鹽、偷稅漏稅,更時而藉口積欠,如若崇禎朝每歲兩百餘萬鹽課可按額徵收,又豈有後來窮因莫名,鹽稅越加越少的困境?”
整個崇禎朝鹽課雖然不斷加徵,但實際徵繳卻是越加越少!這與所謂的“東林黨”並沒有多大關係,最根本的原因是當時把持鹽務的晉籍鹽商聯合抵制,他們與引岸地方官員相互勾結,以種種藉口拖欠鹽稅。而朝廷卻拿他們根本沒有任何辦法,除非直接動刀子抄家。可偏偏有明一代,最忌諱的就是對百姓動刀,那怕就是流寇,朝廷也是視其爲民。
“引岸專商令商人壟斷引岸,如此,又豈是國家之福?”
冷笑一聲,朱明忠盯着面色已經變得煞白的鄭俠如說道。
“士介,你說,這豈是國家之福?”
“自、自然不是國家之福!”
鄭俠如肯定的說道,但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又問道。
“可,可若是不行引商,那,那如何徵收鹽課?”
面對這樣的問題,朱明忠只是笑了笑,即便是像鄭俠如這樣的鹽商出身的鹽運使,也沒有看到,“引岸專商”崩壞鹽課人爲製造壟斷的災難性的後果,除非他們能夠像滿清一樣,動輒舉起手中的刀柄,用刀柄馴服的鹽商,將鹽商馴服成奴才,馴服成隨時可以宰殺的肥羊,否則,這“引岸專商”必定會徹底毀掉鹽課。
“簡單!”
面對鄭俠如的問題,朱明忠直接說道。
“就場徵收、自由販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