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房太爺雖是貪婪可恨,可到底輩分在這裡,沈理與沈瑞兩個都面站起身來,請安見禮。九房太爺先是盯着沈理,滿臉慈愛道:“我也是到了有今天沒明天的年歲,還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六郎,不想這回卻是因禍得福,能有再見之日。”
沈理心中不由納悶,自家這位叔祖父最是無賴不要臉,貪心粗鄙也是直來直去,從來不遮不掩,沒想到三、四年不見,如今倒是學會作態。
眼見沈理不接茬,九房太爺低頭嘆了口氣:“眼見你前途正好,我到了下頭,也好對你祖父交代了!”
沈理有些不耐煩,九房太爺已經是帶了幾分祈求,道:“六郎啊,六郎,你與琭哥兒本是嫡嫡親的從堂兄弟,都是老頭子當年糊塗,有了私心,才傷了你們母子的心,也壞了你們兄弟的情分。”
說話間,九房太爺去了作態,臉上露出幾分悔恨,灑了兩滴老淚。
要是時光倒流,他哪裡會爲了那三瓜兩棗的將沈理母子攆出去?自家嫡親侄孫是狀元公,自家是狀元公的叔祖父,要是沒有斷了往來,自己就是閣老的親家長輩。這些年人前硬撐着,私下裡九房太爺早將腸子都悔青。沈理居喪守孝那幾年,九房太爺不是沒想着拉回關係,可沈理卻是油鹽不進。等到沈理孝滿回京,依舊是翰林老爺,前途大好,自家卻是半點兒光也借不上。每每夜裡想起沈理的風光富貴,九房太爺都想要抽自己幾個耳光。別說眼下只是灑兩滴老淚,就是讓自己跪下給沈理磕頭賠罪,自己也樂意。
前有沈瑞,藉着二房繼子身份,到京城接掌二房偌大家業;後有沈琳,不過是口舌笨拙的憨人,只因得了沈洲青睞,也進了富貴窩,只有自家寶貝長孫,受自己拖累,只能在老家混口飯吃。想到此處,九房太爺是真的心酸,臉上悔恨越發真摯。
只是沈理少時見識過九房太爺的貪婪狠厲,知曉這是絕對不能沾的,否則以後一家子上來,再也難撕巴開。他當年在京城能將九房打發的管事拒之門外,今日也不會因九房太爺這幾滴老淚就軟了心腸。雖不能說是殺母之仇,可慈母早年病痛不斷,不到知天命的年歲就病故,始作俑者就是當初驅逐他們母子的九房太爺。自己遵從母命,沒有報復九房太爺這一支,已經是底線,更不要說是其他。
想到亡母,沈理不由面上發暗,周身也多了冷意。
九房太爺正沉浸在悔恨中,全然未覺,依舊在絮絮叨叨:“千錯萬錯都是我老頭子的不是,你琭兄弟卻是個實心眼的人,真要到了遇到難處時,只求六郎念着你們同曾祖的情分,能拉就拉一把……”
沈理實是沒有耐心再聽,直接問道:“聽說太爺咬定沈珺‘通倭’才使得自家受傷,前些日子往宗房走了兩遭,開了八千兩銀子湯藥價?”
九房太爺的絮叨被打斷,態度又是如此不客氣,爺孫兩個都有些不快。九房太爺在心裡唸叨了好幾聲“狀元公”,纔沒有使自己破功。沈琭卻沒有那麼好的涵養,立時撂下臉來,帶了幾分兇悍道:“怎麼?狀元公上門不是探望長輩,而是來興師問罪來了?”
沈理看着沈琭冷笑道:“聽說九房的琭大爺最是豪氣,郊遊廣泛,三教九流,都有至交好友!”
沈家子弟,或是讀書舉業,或者農耕傳家,或是像三房那樣行商賈事,只有九房沈琭奇葩,整日裡遊手好閒,不是與流氓地痞吃酒,就是出沒妓家暗門子,整個一個酒色之徒。偏生沈琭不以爲恥,反以爲榮,聽到沈理提及,挺了挺胸膛說:“整個松江府城,誰不曉得我琭大爺最是爽快不過。就算有人不小心得罪了我,我也不會小肚雞腸的計較,吃一頓酒解決不了的事兩頓酒也解決了。承蒙各方朋友給面子,在這松江地界我說話也管用幾分,六郎有什麼事只管開口!”說話之間,帶了幾分得意洋洋,看盼着眼前的從堂兄弟能跟自己學習學習,別整日裡還想着幾十年前雞毛蒜皮的小事。
九房太爺見孫子得意忘形,話裡話外帶了譏諷,忙去看沈理臉色,生怕他翻臉走人。
沈理卻是直直地盯着沈琭,眼睛眨也不眨,帶了幾分探究。
沈琭被看的直發毛,忍不住摸摸臉道:“六郎看我作甚?可是沾了髒東西?”
九房太爺素來將沈琭當成命根子,立時將心提到嗓子眼,試探着問道:“六郎這是學了看相了?可是琭哥兒這些日子運到有些不好?”
沈理帶了幾分高深莫測,看了眼九房太爺道:“太爺也看出來了?”
自打沈理高中狀元,九房太爺便將沈理當星宿下凡,就算費盡心思想要沾便宜,也都是稍作試探,一見沒戲就適可而止。因此,不管在旁人面前怎麼倚靠賣老,老人家對着沈理始終有幾分忌憚。
眼下聽了沈理的話,九房太爺並沒有當成扯謊,而是心裡信了幾分,使勁看了孫子幾眼,滿臉關切道:“我就覺得不對勁,這仔細看,琭哥兒印堂烏黑,帶了幾分晦氣,這兩個月接連破財已有預兆。前兩個月被人騙了二百兩銀子,六月又攤上匪禍,我與小大哥兒兩個都躺下了,這些日子買藥的銀子跟流水似的花出去。”
沈琭書讀的少,又是跟着隔輩的長輩長大,對於這些神神叨叨的事,多是信其有,這會兒摸着印堂道:“怨不得這幾個月不順,六郎快幫我看看,想個破解的法子。”
沈理卻是搖了搖頭,依舊是盯着沈琭,皺眉皺的更厲害。
看的九房太爺祖孫兩個提心吊膽,九房太爺忙道:“六郎有什麼可別瞞着?咱們九房不比別的房頭,家底本就薄,可經不住折騰!”
沈理依舊搖頭道:“若是真的能破財免災,反而是好事,可惜的是……”
沈琭再也坐不住,帶了幾分小心道:“莫非還有病兆?這些日子我白日裡也勞乏,有些日子沒睡好了?”
九房太爺早年經過喪子之痛,看着而立之年的孫子,嘴脣顫抖着說不出話,越看越是心驚,這臉色蠟黃,眼下烏青,怎麼看也不是健康人的模樣。
沈瑞半天不開口,這會兒也跟着大家望向沈琭。沈琭這模樣,古人看着是病態,幾百年後在現在社會確實常態。當年大學宿舍的老五,最愛在半夜學習小電影擼管,一來二去,就是沈琭這個模樣。如今是在幾百年前的大明朝,想要來一發最是便宜不過,沈琭眼下這模樣,明顯是縱慾過度的模樣。
九房太爺既高看了沈理,恨不得跪下求破解之法。沈理卻沒有賣官司,道:“破財也好,有恙也好,都是小波折,眼下要命的是牢獄之災難過,怕是危及性命!”
九房爺孫兩個面面相覷,沈琭反而沒有了方纔的緊張:“哈哈!六郎莫不是在逗我?我素來曉得輕重,作奸犯科的事從來都不沾,怎麼會惹上什麼牢獄之災?”
沈理沒有作答,依舊帶着幾分高深莫測,對九房太爺道:“太爺,我昨日回來,去了知府衙門的事情您這裡也聽說了吧?”
九房太爺點頭道:“管家去前街,看到六郎了,回來與我說了一嘴。”
九房既盯着宗房,對於沈理昨日行蹤自然會知曉,至於沈理進了知府衙門之後的事,到底是在門房等着,還是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賓,就不是九房上下能打聽得了的了。九房作爲沈家最弱勢的一房,比尋常百姓強不到哪裡去。沈琭就算交友廣發,也是底層市井人物,接觸不到知府那邊。
“昨日我去知府衙門,得了一個消息。”沈理知曉對九房上下的貪婪相,好聲好語相勸只是徒勞,說不得會使得九房太爺越發倚靠賣老,失了顧忌,就故意扯謊來嚇唬他們的:“說是有人在府衙出首,告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家九房的沈琭!我當時還以爲是訛傳,再三確認,才曉得出首的是沈琭交好的朋友之一,一個叫黃老七的人在衙門首告,時間就是前兩天,爲得就是上月倭寇進城的事!若不是正好我昨日回來,府尊多少看顧些情面,今日衙役就要上門拘人了!”
九房太爺聽得五雷轟頂,已經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沈琭一竄老高,不住聲的咒罵道:“黃老七這個龜兒子,我攮他姥姥!他打着四分利的幌子從老子這裡騙了二百兩銀子,又用三十兩銀子,騙老子做了一百兩銀子的擔保,結果說跑就跑了,老子念着多年交情,纔沒有去告官,他倒是反咬我一口,這龜兒子,這龜兒子,我攮他姥姥我攮他婆姨我攮他閨女我攮他八輩子祖宗……”
沈琭咒罵不停,九房太爺想着已經入獄一個半月,生死不知的三個族孫,哪裡敢心存僥倖?這回毫無不做假,他是真的站不穩了,晃晃悠悠起身,對着沈理就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