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水驛既已開,戴大賓便不想多耽擱,打算早早啓程回鄉。
沈瑞赴任也有時限,又要先到濟南辦些手續,再見一見沈理的。
只是四個重傷的護衛實在不宜再挪動顛簸,上路不得。
安德縣雖是小城,好在挨着運河關隘,又有水路驛站,且離德州不遠,也算得繁華,好大夫好藥物倒是有的。
沈瑞便留下兩個伶俐的護衛,在縣裡賃個小院,僱幾個下人,將四個傷員安置在此,讓他們養好了傷再往登州來。
潘千戶此次得了大功,又在平素和姓牛的穿一條褲子的周知縣面前出了口惡氣,實是高興。
加之他瞧着那些“流寇”留下的未受傷、受輕傷的馬匹不下二三十,着實眼熱,順口叨唸了兩句,不想沈瑞竟大方相贈。除了替換了自家護衛損傷的馬匹,沈瑞只多帶走了五匹頂尖兒的,餘下傷的好的馬匹統統給潘千戶留下了。
潘千戶不由大喜過望,別看河北河南都是養馬的地方,如今又有大量遼東馬涌入中原,但這仍不是易得之物,主要是,潘千戶這地位,這馬匹等閒也落不到他手裡。
他就是有買馬的銀子,也是捨不得買的——有那銀子還不若實實在在好好養兵呢。更勿論,他也是沒有買那許多馬匹的銀子的。
得贈馬匹的潘千戶看着沈瑞真是越看越順眼,若是沈瑞年長他年少,他一準兒能厚着臉皮攀交情叫一聲大哥,可沈瑞比他小了十幾歲呢,他再是皮糙肉厚也不好意思去叫人家兄弟占人家便宜的。當下也就只有更用心完成沈瑞交代的事兒——迅速尋會水又懂規矩知進退的兵卒,護送戴大賓回鄉。
因着沈瑞這次也折損了人手,重傷的不提,輕傷的雖行走無礙卻也一時難再動武,自然起不到護衛的作用了。潘千戶手下也有兩百號人,平素除了屯田也沒什麼任務,撥十個給戴大賓再撥二三十給沈瑞,完全不算個事兒。
經這一戰,兩位師爺雖見多識廣,沒有像林福餘那般嚇成那樣,但也不敢有絲毫大意讓東家涉險了。
因此雖然沈瑞覺得和戴大賓分開了,丘聚使不成殺他嫁禍劉瑾這一箭雙鵰之計,便是埋下更多人也不會輕易動手了,但兩位師爺仍是力勸沈瑞趁着潘千戶好說話,多多留一些人手在身邊護衛。
“東家年輕,不知道流民的厲害,這餓着肚子的流民若是多起來,比流寇還要兇悍些。”陳師爺是幫過前前任東家安撫過流民的,深有感觸。
沈瑞見過的流民確實不甚多,但他前世也不是沒看過影視文學作品,知道荒年流民的可憐可怖,便也不堅持,同潘千戶商量着借些人手。
潘千戶一口答應下來,巴不得沈瑞多提點兒這樣“簡單”的要求,好讓他還掉些人情。
他挑了功夫略好些,人也機靈些的兵卒交給沈瑞。這廂叫李百戶快馬回千戶所開個派差的憑證,由沈瑞這邊姜師爺拿了拜帖往周知縣那邊開路引。
戴大賓只休整了半日,翌日一早便揮別沈瑞乘船南下了。
潘千戶急着往德州左衛報功去,也與沈瑞別過,快馬加鞭往德州去了。
沈瑞則在安德縣停了一日,安頓好了傷員,方啓程上路。此番是要沿官道過桃源驛、劉普驛、晏城驛,再到濟南府。
前一日戴大賓南下時,周知縣還特地來相送,又備了程儀,好生客氣的模樣。可等沈瑞走時,周知縣卻並未親致。
縣丞和主簿倒是都到了,卻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口中連聲致歉,說是周大人昨夜突發疾病,上吐下瀉,今日起不得身,實在無法過來,還請沈大人見諒云云。
沈瑞原也沒有想同這位知縣結交的意思,自然也不會介意,雖收下程儀,卻也叫長隨備了一份薄禮,算是慰問病號的。
縣丞和主簿顯然都沒想到還能見到“回頭錢”,兩人是對了半天眼神,才吶吶收下謝過沈瑞。
這邊看着沈瑞大隊人馬出了城奔着濟南府去了,縣丞臉上皺成一團,低聲道:“真個叫他走了?”
主簿臉也和苦瓜差不多少,有氣無力道:“要不能怎樣?大人是自個兒不敢來,推了咱們兩個替死鬼。難不成你還真敢問他一問?”
縣丞縮了縮脖子,道:“他要是不知道,問了讓他知道了,豈不更糟,到時候上頭能活剝了咱們。又如何敢問。”
一個知縣算得什麼,他也不是伺候了一任知縣了,上頭的那些大人才是真個要命的。他下意識摸着自己的脖子,還是頗爲珍惜自己這顆項上人頭的。
主簿一攤手,道:“可不就是。咱們倆還是對對詞兒,回去怎麼回大人吧。”
縣裡的二把手三把手頭碰頭在一處商量對詞兒。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知縣推他們出來送死,他們也不會白白就做了冤大頭。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着,這種時候,知縣就是縮脖子也比他們個兒高,他們,只需要蹲下身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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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人視作高個兒要頂天的周知縣,這會兒根本立都立不起來了,躺在榻上,額頭上搭塊熱巾子,哼哼着,真是一副病入膏肓隨時能嚥氣的樣子。
他妻子帶着兩房小妾在他腳邊兒嚶嚶的哭,好不應景。
牛千戶進來就瞧見這麼一副模樣,肚子裡都要笑炸了,臉上還要做出慌張的樣子來,急急道:“周大人如何了?”
周妻慌忙帶着妾室們避了出去,隔着門簾子還要哭一句:“我家老爺病得厲害,同僚一場,還請牛大人多多幫襯。”
牛千戶哼哼唧唧也不應諾,再見周知縣伸出一隻手來虛空抓了兩下,牛千戶心知肚明,依舊不肯上前,仍站着離八百丈遠抻脖子噓寒問暖。
周知縣心裡暗恨,口中卻只能道:“牛大人,可查出來了?我這一條命,都在牛大人身上了。”
牛千戶只道因着先前關了城門,已是聚集了不少欲北上的商家,之後城門大開又說匪盜被全殲,商戶們就忙不迭出城去了,這人來人往的,有無匪寇混跡期間實難查出。
周知縣聽他一推二五六,已是怒從心頭起,只臉上還裝出病弱的樣子來,幾乎帶着嗚咽道:“這可如何是好!也不光牽扯濟南府幾位大人的事兒,便是呂指揮使也拋不開干係!”
卻是赤裸裸敲打牛千戶了。
牛千戶嘆了口氣,道:“自是不能耽誤大人們的事兒。這件事兒雖和我沒甚干係,但是到底是同僚一場,見周大人你病成這樣,我也不能半分不幫襯,我這邊還有兄弟們今年的餉銀尚未發下去,周大人若需應應急,只管拿去。”
周知縣再也躺不住了,蹭的一下坐起身來,那熱巾子從額上掉到被上,被他抓起來狠狠擲在地上,道:“牛傑!這不是小事,這種時候你若是站幹岸,回頭咱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萬劫不復!什麼應應急!這是千八百兩銀子的嗎?!你趕緊去把那匪寇給本官抓回來!”
牛千戶往牆邊官帽椅上一坐,二郎腿一翹,袍子一撂,冷冷道:“憑什麼叫我萬劫不復?呂指揮使只讓我們衛所將東西運來,進了周大人你的庫,就是你的人守着,同我的人可是半分干係都沒有。昨日也是大人你下令開城門迎了那什麼知府進來的,混進賊子,與我又有什麼干係。”
周知縣咬着牙,怒道:“你別想這麼一推二五六推個一乾二淨,德州是軍鎮,你們原就要維護本地治安、協同捕盜的!如今出了江洋大盜,你難辭其咎!先前城外有匪寇你就推三阻四,不肯剿匪,如今讓匪寇進城做下這等大案,你……”
“周大人。”牛千戶生硬的打斷了周知縣的話,道,“我們衛所不過是幫着布政使司各位大人個忙罷了。與我們什麼相干,我們又不是山東都司的人。”
周知縣一噎,剛待說話,忽又聽牛千戶加重語氣道:“周大人,我聽說你今兒沒去送那個什麼知府,還叫縣丞主簿去探了話?大人,你這可是步臭棋,要是讓那什麼知府知道了……嗯?所以,大人,聽人勸吃飽飯,還是趕緊想法子堵漏子吧。”
周知縣又氣又惱,一掌拍在牀沿上,震得掌心發疼,發狠道:“拿什麼堵漏子!你還不知道?那是三五百兩能堵上的事兒嗎?!把我這身老骨頭扔鍋裡榨乾了能有多少油!那是五萬兩,五萬兩啊!庫是我的人管的,他們把我的人打暈了劫了銀子走!五萬兩是一人兩人能揹走的?五萬兩,要幾輛車?!這麼大陣仗在城裡過,你這管街面的人沒瞧見?!”
牛千戶忽然雙手一拍,哈了一聲,“周大人說的是,如今這安德城裡,還有哪個能這麼大陣仗搬走這麼些銀子?”
周知縣一時驚疑不定,盯着牛千戶也不再言語了。
牛千戶厚眼皮一擡,目光也有幾分森寒,“周大人不也是疑心,青天白日的,哪裡來的流寇,又剛剛好劫了個知府?”
周知縣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他自然是疑心的,不然怎的會讓縣丞和主簿去探沈知府的話,只是……
“姓潘的先前待那知府那般殷勤,‘救’下那知府又一路送進城,又撥了人去護送,可那知府也是要過德州的,怎的他潘家玉這又不親自護送了,非要先一步去德州呢?”牛千戶慢條斯理道,“姓潘的到底有多少個兵借給了那知府和翰林,周大人你可一一覈實了嗎?
周知縣越聽越是心驚,臉上也顯出慘白顏色來,倒真像個病人了。
沈知府但有所求他哪敢拒絕,照單子開路引,又哪裡會真個上船驗證到底幾個人!若是潘家玉那廝真用了這障眼法,假作人都隨沈知府、戴翰林去了,卻悄悄潛在城中,伺機搶了那筆銀子走……
聽得牛千戶道:“我叫人去看了那個知府那些車轍,並無負重……”周知縣才鬆了口氣。
牛千戶瞧他這般,不由嗤笑一聲,道:“那個知府也不是傻的,哪裡會替姓潘的窩贓呢。姓潘的要是把這筆銀子藏在外頭,避避風聲再拿出來,反正他這會兒不在城裡,任什麼事兒都找不到他頭上去。”
周知縣沉默半晌,忽盯着牛千戶道:“潘千戶一向在城外,怎知庫裡有這筆銀子?定是運銀子時露了行跡。”
牛千戶冷哼一聲道:“我這邊幫周大人想着法子,周大人倒要把這罪生拉硬套扣我頭上。那好,咱們就一拍兩散,你只管去告,看是我運銀子的人泄了密,還是你看庫的人嘴沒把門兒的!”
說罷便當真起身,頭也不回就往外走。
周知縣忙不迭跳下牀榻,鞋也顧不得穿,急急喊住牛千戶。
他其實心裡明鏡兒的,無論這銀子怎麼丟的,如今這事兒都不能他一個人擔着,必須要把姓牛的拖下水,讓他也出主意。
牛千戶斜睨着周知縣,道:“周大人,我一向不喜歡你們書生那些拐彎抹角的,我就指條明道兒,這銀子丟了,周大人你可敢往州衙府衙報信去?”
見周知縣下意識瑟縮了下,他越發輕蔑,“這事兒漏出來,比丟銀子還麻煩。不若把事兒兜住了,悄沒聲的把銀子填上。”
周知縣立時跳腳:“方纔不就說了,我哪來的銀子堵這偌大的窟窿……”
牛千戶不耐煩擺擺手,“得啦,大人,水邊兒上的孝敬咱倆誰也別瞞誰。這茬弄好了,你這沒準兒還能再連三年的職,現下勒一勒褲腰帶,來年還有多少弄不來的?賑災的銀子可也快下來了,再倆月還有漕糧北上……”
周知縣本就是因着家裡富裕纔有銀子捐官,當官這幾年也沒少往口袋裡摟銀子,現下又在這水陸驛道的肥缺上,這筆銀子還真不是拿不出,但到底不是小數目,他仍覺得十萬分肉痛,關鍵這分明是飛來橫禍……他也不免糾結。
牛千戶悄悄覷着他的神情,見火候差不多了,才道:“這事兒,說白了,也是姓潘的算準這點來害我們。要不你說哪兒來的流寇呢?若是周大人你果然覺得拿銀子費勁……”
他一顆大腦袋湊近了周知縣耳邊,“你就寫個信給呂指揮使,說疑心姓潘的假冒匪徒打劫行商,調過頭又殺良冒功,故意施恩於登州知府,進城後手下兵卒又禍害地方……”
周知縣瞪圓了眼睛,“這……這……”
牛千戶冰冷冷道:“你不是不捨得拿銀子?姓潘的在本地可比你日子久多了,夾袋裡銀子也是鼓鼓的。你略透一透話給呂指揮使,說姓潘的知道了那樁銀子,呂指揮使見他又有這許多罪狀,必不會饒他,等他下了獄問罪,咱們這邊帶人抄家,沒準兒他的人吃不住嚇,就能把那銀子吐出來呢。便是他們死摁着不撒手,他姓潘的可是坐地戶,老幾輩子攢的家底兒想也能抵那筆銀子了。”
周知縣因沒穿鞋,一雙薄棉襪站在青石地上,只覺得一股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來,偏雙腿灌鉛了一樣,挪動不回牀榻上去。
他臉色青白變換,半晌,才咬着牙,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這樁事……可做得準?萬一……”
牛千戶輕蔑一笑,道:“我不過是劃個道兒,走不走的,嘿,原是你周大人自個兒的事兒……”
*
天氣晴好,又不寒冷,沈瑞便騎馬而行,行路倒是順暢,並沒有遇到預想中的流民。
聽那些衛所兵卒道是這邊挨着運河,這邊百姓生活尚可。
“其實這二年的災荒還行吧,也沒見有災民往咱們這邊跑的。”一個兵卒道,“也是咱們這片兒都挨着水邊兒,山地上旱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平地總還強些。”
初時這些兵卒是不太敢說話的,雖在入安德前同沈家人同行,但到底只同護衛們嘮過罷了。現在是沈大人親自來問話吶,別看人年輕,那可是知府老爺,是他們生平見過最大的官兒了,如何不戰戰兢兢。
沈瑞也不以爲意,笑眯眯同他們嘮家常,也不問他們衛所的事兒,就打聽打聽屯田種些什麼,大家家裡種些什麼,靠什麼營生,日常吃些什麼,集市上賣東西什麼價種種。
一如鄰家大兄弟一般。
再看那些沈家護衛也是一般與沈大人說笑,偶爾說兩句渾話沈大人也不着惱,衆衛所兵卒這才放下心來,也不那般拘束了。大家都覺得沈大人特別和氣,全然不似他們縣裡那些官兒不大派頭卻不小的官老爺。
潘千戶素來不喜那些花花腸子多能說會道的傢伙,因此挑出來得用的兵也都是他這風格,直爽不囉嗦的。
遂沈瑞這邊但凡問點兒什麼,這些兵卒都搶着回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雖然這些兵卒都是德州人士,沒去過太遠的地方,親朋故舊也都在此,但德州卻是個交通要塞,南來北往的客商總會帶來許多消息,這些兵卒便也不是那些小地方沒見識的。
只不過,這運河帶來的消息自然也是運河沿岸的,登州這等遠離運河的地方,他們便也不知了。
說起這荒年流民,一個兵卒道:“俺聽說是各處州府都不讓流民跑出來,越跑地越沒人種了,或多或少總有些賑災糧下來,不是活不下去也就不跑了。”
“跑的也都是曹州那邊,聽說那邊流寇厲害,抓了百姓,不從賊的都要殺掉。可若是從賊了,官府抓了,也一樣要掉腦袋,他們那邊跑的多。”又有兵卒道。
“還有就是河南跑過來的。不過河南也多往北直隸跑,俺們這邊也旱,又有流寇,他們也是知道的。”
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又從這次災情說到從前經歷過的大災。好像山東這個地方一直不甚太平,旱、澇、蝗災、疫病,隔三差五的就會來禍害山東一場。
“那也沒餓死俺們不是!”一個兵卒憨憨笑道,“地裡種下去種子,咋的也能長出東西來。”
沈瑞也不由感慨起來,有着這股子韌勁兒,人就不會被打倒。
說起他們都只聽說過卻不太熟的登州,大家都抱着美好的憧憬。
“沒聽說登州旱呢。登州也有河啊。”
“登州不能有饑民,這靠河邊兒的都有魚吃呢,海邊兒的不是魚更多?”
連姜師爺也道:“登州府算得靠海吃海了,其蛤粉、昆布、海螵蛸都在漁課繳納之列,前朝還有數種珍奇魚種列爲土貢呢。”
沈瑞笑道:“倒是到了當地要好生研究研究這海中寶藏了。”
這一路說說笑笑行得倒也快,日頭轉西時,便到了八仙一處站點。
此站處於德州、陵縣、平原縣交界處,是最早設立的站點之一,發展的也頗快,如今已是一個樞紐站了,置下一處不小的客棧,供來往的客商歇腳。
站點掌櫃的也是青狼幫的老人兒,名喚伍壯。
他們這一行隊伍行進時,丁大沖照例帶人打頭站,便是早早到了此處打了招呼,伍壯就清了場,騰出整個客棧來,又置辦許多雞鴨魚肉,來招待弟兄。
衆青狼幫護衛鏢師大多與伍壯相熟,遠遠瞧着他就是一陣大呼小叫,到了近前紛紛前問好,好不親熱,伍壯也是許久不見衆人,笑得合不攏嘴。
沈瑞也不掃興,朗聲表示,既到了“家”,今夜便解了那禁酒令,暢快痛飲一番,給大家歇歇乏。一時掌聲雷動,衆人大笑怪叫不止。
卻不想,此番是白高興了,這邊剛殺雞宰羊的準備佳餚,那邊忽有一騎疾馳而來。
因有先前遇襲之事,雖是八仙的地盤,田順依舊設了暗哨在周遭巡防。暗哨將人攔下,才發現來人是個熟面孔,也是那日潘千戶帶到官道上之人。
那人見到這些護衛非但不慌,反而大喜過望,如見救星一般,滾下馬來急急自報家門,表示是跟着潘千戶的,要求見沈大人。
沈大人也不是相見就能見的,尤其剛有遇刺情況,護衛雖瞧他面熟,卻也不敢掉以輕心,繳了兵械,帶了人往客棧裡來先見田順、王棍子。
纔到客棧門口,倒是有兩個幫忙劈柴的兵卒瞧見了那人,忙丟下斧頭跑過來,詫異問道:“李猛,你怎的跑來了?”
來人乃是李百戶的奶兄弟李猛,因是家僕,也就沒擔什麼軍職,一直是跟着李百戶辦事,是李百戶的親信。兩個兵卒之所以納悶,正是因爲李猛這樣的家僕通常是不遣外差的。
李猛見着他們,如見親人,堂堂七尺漢子,被問起卻是眼淚都要下來了,也顧不得場合,便道:“俺是來求沈大人救咱們千戶大人的。”
兩個兵卒一聽就急了,直催他快說。周圍還有一些幫着擡水打下手的衛所兵卒聞聲往這邊聚攏過來。
李猛講得頗爲激動:“……在呂指揮使堂上說話還好好的,呂指揮使還讚了咱千戶大人,人頭也都收下記數了。咱們千戶大人原說讓兄弟們鬆鬆乏,住一宿起早就走的,結果下晌也不知怎的,他們突然就跑來客棧發難,說大人殺良冒功,要拿下大人。
“我家百戶去理論,也被這羣人圍着給捆了。咱們的人都不服,亂紛紛要去打。千戶大人身邊的劉二和我說讓我趕緊跑,我不在籍,跑了他們也查不着我,叫我追沈大人來,他說只有沈大人能幫千戶大人證明清白。我就趁亂跑出來了。”
衆人一聽就炸了,都是潘千戶的親信,如何受得住這消息,登時便喊自己兄弟們回去救潘千戶。還是帶隊的劉總旗搶出來喝住衆人,高喊聽沈大人意思行事。
田順和王棍子也一早到了,正聽了這李猛的話,兩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心下都有了計較。
田順是擅長問口供的人,便仔仔細細問了李猛所有細節,還用沈瑞先前教過他的法子,有意識的就個別並不突出的細節問題反覆問了李猛,以確認李猛並無撒謊,確實是潘千戶被抓。
王棍子那邊則先讓那劉總旗約束兵卒,再和和氣氣叫人與那李猛打水來喝,又讓備下飯食,好讓其歇息。見衆兵卒緩和了情緒,纔有意無意的同人套話,問這李猛情況。
衆人都說這李猛是李百戶的心腹,一直跟着李百戶忠心耿耿。
兩人問罷,方往沈瑞這邊來,稟報事情始末。
即便潘千戶之事屬實,兩人卻都是一般看法,生怕這是有人做局,引沈瑞回去。
沈瑞這邊早請了兩位師爺過來,衆人一道商量。
聽了田順兩人的話,兩位師爺也是看法一致,都覺得是全套的可能性很大。
陳師爺道:“如今皇上看重山東剿匪,這些衛所都是知道的。麾下出了個剿匪的能手,那指揮使便是不升官,也能獲些嘉獎。相反,若是麾下出了個殺良冒功的,指揮使也一樣灰頭土臉,若是惹得皇上不快,降罪也說不一定。”
“真有殺良冒功的事兒,都是藏着掖着的,悄沒聲抹平了。若是小旗總旗,哪怕是個百戶,地方上自行處置或還掩得住,這千戶卻不是地方上說處置就能處置了的,報到京中,事情可就鬧大了。”姜師爺也道。
伍壯因是坐地戶,也被叫了來,他簡單介紹了那位德州左衛呂指揮使的情況。確實是簡單介紹,因爲這位呂指揮使實在無甚特別之處,與尋常這職位的人一樣,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因能在這樣地方的都是花了銀子得的肥缺,相應的刮地皮也不手軟。
“每年都是大手筆往京裡送銀子的。先前是哪位的門下實查不出來了,自劉瑾公公捏住了後軍都督府,德州兩個衛所都是往劉公公那邊送禮的。”伍壯說着,又不免爲自己的情報簡單而有些歉意。
沈瑞剛剛放了外任,又是放在登州,他們底下這些人也是才得了消息不久,多是打聽登州的官場事情,像伍壯這種沿途的,是根本想不到還可能與他們有干係的。
“是劉瑾的人也未必和丘聚沒半點關係。”陳師爺立時道。“去是萬萬不能去的。”
沈瑞皺眉道:“咱們既說是潘千戶剿匪救下咱們,如今潘千戶因誤會被抓,咱們若不回去相救,直接就背上個忘恩負義的名聲。”
田順不用人提便主動請纓道:“二爺行程也不宜耽擱,就讓小的拿二爺的名帖過去與那指揮使分說明白吧。”
王棍子也道:“先前就是順子兄弟請來的潘千戶,也最知道內里門道,順子兄弟走這一趟也便宜。”
沈瑞搖了搖頭,道:“那邊畢竟是指揮使,這事兒鬧得也大,咱們這樣拿個拜帖就過去說事兒,未免簡慢了,萬一那是個挑剔人,只怕適得其反。”
“此計也是兩頭堵,若是咱們這邊置若罔聞,他們怕就要變本加厲的造謠污衊咱們忘恩負義了。”陳師爺嘆道:“但東家是萬不能去的。不若老夫同田順一併去吧。老夫去了若是不成,大人再去,也是一樣。”
陳師爺如今是沈瑞的首席幕僚,又是出身楊閣老府,身份上倒也不算失禮。
且他出面也算是官場尋常規矩,他就相當於去試探,便是事兒辦不成,也不損雙方面子。上頭的大人也更容易判斷進退。
沈瑞擺手道:“車馬勞頓,倒叫先生辛苦。還是我騎馬去,往返也快。我原不想驚動地方,如今既是這樣情況,先生們也不必擔心,我先往尋德州衙門送個帖子,再往德州左衛去,行蹤既明,任他們什麼陰謀算計,也不能讓我‘憑空消失’吧?”
沈瑞倒不是傻大膽,一則是覺得丘聚仍設伏兵的可能性不大,再則也是因着實不知道這個指揮使唱的哪一齣,他親自過去,纔好把控底線。免得陳師爺這樣穩重人太過保守,救不下潘千戶來。
等陳師爺辦不成他再趕過去,這一來一回拖得太久,夜長夢多,若有個屈打成招什麼的,也容易讓他們陷入被動。
莫說他對潘千戶頗有好感,便就衝着自家名聲,他既用了人家,就不能在這樣情況下棄如敝履。
但陳師爺仍說不妥,執意表示他去。
姜師爺因是錢糧師爺,不及陳師爺這刑名師爺對律法熟悉,怕強辯起來說不過那指揮使,便也不自薦,只勸沈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云云。
沈瑞再三思量,終是鬆口讓陳師爺代勞一趟,而後,讓陳師爺帶上那有標識的弓與箭,再謄抄一份口供一併帶去。
“先生就說,這東西已給京裡劉公公那邊送了一份。”沈瑞道。
陳師爺捻鬚頷首,“那指揮使既是劉瑾的人,就當知此事幹系重大,斷然不敢胡亂給潘千戶安罪名了。”
衆人商定對策,田順這邊一出去同李猛道陳先生與自己拿名帖快馬回去爲潘千戶分說明白。
李猛與劉總旗登時帶着一干兵卒跪下磕頭,感激涕零謝過沈大人救命。
殺良冒功不是尋常罪過,尤其,他們繳的人頭可是小五十人,若被咬死是殺良,那只有死罪了。潘千戶跑不了,難道他們這些底下人能跑得了!
田順冷眼看着這羣人激動的情形,心道人是不能留在這裡了,便悄與王棍子商量後,稟明沈瑞,要將這些兵卒都帶回去,“萬一潘千戶那邊有個短長,這些個糊塗的再遷怒,對咱們不利。”
沈瑞只嘆了口氣,向田順道:“無論如何,盡力保住潘千戶。”
這會兒他還真希望是個騙他回去的圈套,總好過那個呂指揮使發什麼失心瘋,再尋個莫名其妙的軍法給潘千戶就地處決了。
田順滿口應下,因着救人要緊,衆人匆匆吃了一口飯便連夜趕路,陳師爺在車裡休息倒好說,田順與劉總旗、李猛是帶着一干兵卒騎馬夜行回返的。
他們這頓飯沒吃好,沈家護衛也因着潘千戶的事兒,酒肉也吃喝不下了,尤其這批兵卒走了,護衛沈瑞的任務也更重了,衆人更不敢飲酒。
伍壯怕沈瑞這邊人手不足,想着將店面交給手下暫時打理,自己帶着店裡的幾個好手護送沈瑞一程,據他說因是濟南府,相對比山東旁處繁華些,八仙的站點相對較多,下一處在禹城縣,他送到這裡也就踏實了。
沈瑞實卻不過他的好意,見王棍子等也都堅持,便就由他了。
翌日啓程,衆人也是緩緩行進,既是爲了防範可能偷襲,也是儘量等田順那邊的消息。
*
這一路上倒是風平浪靜,直到了禹城縣劉普驛,後面報信的才追上來,說陳師爺與田順帶着潘千戶過來了。
沈瑞不由驚異,怎的還把潘千戶帶來了?!若是案子解釋清楚了,不是應該放潘千戶回去轄區,怎的會跟着他們過來?而且……潘千戶又不是小卒,可以擅離職守嗎?!
因報信的就只捎了信息來,更詳細的也不知道了,只道,“潘千戶受了傷。”
沈瑞不由眸光一寒,好端端怎會受傷?只怕是受刑。到底是爲着什麼事,一定要打潘千戶個殺良冒功的罪名來?
沈瑞便叫衆人在劉普驛暫時休整,等待陳師爺、田順、潘千戶一行。
三日後,田順等才趕到劉普驛。
沈瑞親自出去相迎,但見陳師爺面又倦色,到底年紀大了,旅途疲憊有些吃不消,他只拱手爲禮,嘆了口氣,並不多解釋。
沈瑞也是準備兩人單獨聊聊,此時是先看潘千戶要緊。卻見潘千戶、李百戶均在馬車上,潘千戶尚能倚着車廂坐着,李百戶卻是躺在那邊似陷入了昏迷。
潘千戶見着沈瑞勉強扯了扯嘴角,道:“不能給沈大人行禮了,先謝過沈大人搭救。”
沈瑞雖有心理準備,卻也沒想到兩人能傷得這樣重,面上便帶出愧意來,“是我對不住千戶,讓指揮使誤會了千戶……”
潘千戶卻打斷了沈瑞的話,咬牙切齒道:“不是什麼誤會,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入內再與沈大人細說。”
沈瑞側頭瞥了一眼陳師爺,見他也是一臉沉重點了點頭,便吩咐人擡了潘千戶、李百戶下車好生安置。
陳師爺與田順盥洗更衣後便匆匆來見沈瑞,將那日事情一一道來。
卻是那日兩人趕到了德州左衛,那呂指揮使先是讓下人推說不在,並不肯見二人。
陳師爺一時也不好判斷是不是其意圖設局害沈瑞,見沈瑞沒來,便不見他們。
不過他也是差事辦老了的,當下這邊拜帖往州衙裡遞,那邊買通了呂指揮使心腹僉事身邊人,只遞了一句話給呂指揮使——有一件與劉公公相關的證物,若是呂指揮使沒興趣,那便遞到州衙了。
呂指揮使想是權衡了利弊,才見了陳師爺。
陳師爺開場也不說那些文官寒暄的套話,直接將帶來的證據擺了出來。
這件事顯見是出乎呂指揮使意料的,只見他臉色數變,最終卻是咬着後槽牙不鬆口說潘千戶無罪,而是扭頭又給潘千戶套上個其他罪狀。
他說此次抓潘千戶是因其先前有殺害行商之嫌,這才疑其僞作流寇,攔下朝廷命官再假意救人,順勢將先前所害行商充數冒領軍功。
如今雖救下知府大人是真,但卻與先前害行商是兩碼事,並洗脫不掉先前的嫌疑。
“而且,他言說,抓了潘千戶之後,曾命安德縣牛千戶去搜了潘千戶家宅營所,果起出賊贓的。”陳師爺面有怒色道。
“潘千戶並不在家,那姓牛的聽說是個貪酷性子,還不是由着他們藉着搜查之便故意栽贓陷害!”沈瑞恨聲道。
陳師爺道:“老夫也料是如此。便與他分說,光是贓物也不能定案,贓物又不能開口,需要人證物證口供俱全,既說是行商受害身亡,也要仵作驗過屍身……”
虧得派了個刑名師爺過去,沈瑞也不由慶幸,因問陳師爺道:“想來他們是被先生說得啞口無言了。”
陳師爺面上閃過些許自得之色,那呂指揮使也不是善茬,身邊也有一二能言善辯之人,但是對上陳師爺這樣的老刑名,實是不夠看的。陳師爺駁得他們說不出話來。
“不過,老夫聽這些人話裡話外的意思,想來是吃下去一筆銀子了,不肯吐出來。”陳師爺搖了搖頭,道:“若是說潘千戶有功無過,那就是他們的罪過了,非但要將他們抄走的東西還回來,還要有獎賞潘千戶,還要爲其上折請功,更還要治他們冤枉潘千戶的罪——他們如何肯認。”
沈瑞一拳捶在案几上,神色冷硬,“證據確鑿他們都敢這樣罔顧事實、貪贓枉法、構陷良將!我這就寫摺子……”
“東家!”陳師爺毫不客氣的打斷他道,“東家心存正義是好的,但是此時、此地卻不宜如此行事。這裡,到底是濟南府,不是登州府,何況又是衛所,大人管得太多,反要讓上頭不喜甚至起疑了。”
“難道……”沈瑞雖知陳師爺既將潘千戶帶了出來,想來也是有解決之道的,起碼肯定是保住了潘千戶一命,但想起來仍是憤怒,也到底是他坑了潘千戶——原是想送個人情送個大功勞,卻不想成了送個催命符了。
“東家!稍安。”陳師爺道,“老夫已與那呂指揮使分說大人您已送信回京,劉公公那邊知潘千戶爲他解決了一樁麻煩,必會有所表示。而在流寇手中救下朝廷命官之事也將由大人的‘長輩’上達天聽,陛下最喜勇武人物,沒準兒會有封賞。”
數座大山壓下來,呂指揮使也是吃不消的,終是說會重查行商案,看是否有誤會之處,不過救下朝廷命官總是大功一件,縱使先前誤傷行商,也可功過相抵。
潘千戶在獄中受了些刑,總是要養傷的,便先停職養傷,他的職司和人手都交由牛千戶暫代。
陳師爺如何敢讓潘千戶留在德州養傷,再被他們弄出個“傷重不治”來,也不用複查案子了。
他便表示正好知府大人護衛折損,需要潘千戶的人協助保護,左不過潘大人現在也是停職,不若請潘大人走這一趟,也好管束手下,順帶往濟南府尋名醫診治一二。
兩人又是好一頓脣槍舌劍,陳師爺搬了英國公府、豐城侯府、武靖伯府乃至淳安大長公主府、遊駙馬府等數座大山來,如此閃亮硬氣的武將後臺,終是將呂指揮使死死壓住。
呂指揮使捏着鼻子認了陳師爺的說法,讓陳師爺將人帶走了。
陳師爺也不耽擱,接了人就來趕沈瑞的隊伍。
田順則分派了人手,往潘千戶李百戶家中去看一看,將他們的家人以及放在安德城裡養傷的四位重傷兄弟都挪到八仙的站點去,以確保安全。
“潘千戶和李百戶受的都是皮外傷,潘千戶底子更好一些,李百戶倒是反覆發熱,一直吃着藥。”田順回稟道,“他們家中都被抄個乾淨,一定是那個姓牛的忘八羔子,真個是油鍋裡敢撈一把的,一錢銀子都不放過,但好在沒動家眷。小的已將人安頓好了,也埋了線在安德縣裡,有什麼動靜會立時報到八仙驛去。”
沈瑞這邊聽兩人說完情況,那邊潘千戶與李百戶已由人服侍着更衣換藥、用過湯飯了,着人來請沈瑞過去敘話。
沈瑞過去時,李百戶也已清醒了些,服了退燒藥,人也略有了些精神,一見沈瑞,他便道:“恕下官有傷在身不能給大人磕頭,大人救命大恩……”
沈瑞忙忙擺手,打斷他的話,安撫道:“李百戶如此說實折煞我了,若非是我……”
然他的話也沒說完,又被潘千戶打斷,潘千戶臉色鐵青,道:“沈大人原是送我一場富貴大功的,是我倒黴,遇到惡狼,與大人無干。”
“姓牛的素來與我不對付,見不得我好,知我立了大功,便污衊我殺良冒功,這也尋常。只是這次非賴我們是殺了行商,拷問時不問行商屍身,卻問行商銀兩,顯見的是奔着我們身家銀子去的。
他頓了頓,道:“便是無大人這事兒,沒準兒他們也會想法子害我。倒是因着有大人這事兒,我們才保下一條命來,我與李炎(李百戶)都不會忘了沈大人大恩。”
沈瑞正色道:“若無我這樁事在先,他們也未必能輕易構陷得了潘兄,今日雖不能立時追討,但我敢與潘兄承諾,他日必叫這起子小人伏法。”
李百戶已經目露感激,潘千戶卻是沉默片刻,苦笑一聲,道:“沈大人已對我們恩重,不必再許此諾。”
沈瑞道:“兩位且先好好養傷,這件事我會派人盯着,敢算計同僚家產,依軍法也是饒不了他們的。我原是想潘兄這軍功要着落在衛所裡,如今這般,我便寫道摺子,必不會讓潘兄錯過這大功。”
潘千戶還欲說些什麼,沈瑞已是擺手制止,潘千戶原是個爽快人,便也不再多客套,拱手再次道謝,又忍不住苦笑道:“我便得寸進尺一回,還請沈大人高高手,若能調我往旁處去是最好,便是升我個僉事,在呂指揮使手下,也沒我的好果子吃。”
沈瑞點頭道:“此事潘兄放心。”他也是一早就盤算好了的。
*
此後一路再無話,無伏兵來襲,也未遇流民騷擾。
德州城傳回來的話是,牛千戶的人倒是運了兩批銀子進城,放置在縣裡戒備森嚴的銀庫中。
情報太少,沈瑞與兩位師爺也分析不出什麼來,便只叫人繼續盯着。
沒幾日便到了濟南府。
沈理竟親自出城來迎。
自從正德元年冬沈理離了京城後,兄弟兩人便再沒見過,一時都有些激動。
雖則短短兩年多時間,卻發生了許多事情,沈瑞已是脫去了少年模樣,越發沉穩持重。而沈理,卻從風度翩翩中年雅士狀元公,到現在雙鬢已生華髮,面龐消瘦,大抵常常皺眉而在額間形成川字紋路,顯出幾分老態來。
“六哥……六哥清減了。”沈瑞只覺得喉頭哽咽,終只強笑着說了這樣一句。
山東屢屢受災,沈理在布政使司正是管得賑災諸事,這般狀態顯見是公務繁忙勞累所致。
沈理卻是笑聲依舊清朗,拍了拍沈瑞臂膀,笑道:“好小子,你卻是個好樣的!信裡寫得語焉不詳,如今可要與我好好講講你這豐功偉績。”
沈瑞那點子傷感也盡數被他打散了,因笑道:“便是我臉皮厚,也吃不住六哥這樣誇!”
二人說笑兩句,一旁沈理的長子沈林、次子沈楓過來見禮。
沈林隨母親謝氏進京參加過沈瑞婚禮的,與沈瑞才見過不多久,再往前也是相處頗多十分融洽,此時見面,雖是叔侄,但年紀相仿,談笑無忌。
沈楓先前年紀小,如今卻也到了躥個子的年紀,個頭兒卻已是不矮,沈瑞仍當他是小孩子,去拍他腦袋,他卻是挺了挺胸膛,笑道:“二叔過兩年可就摸不着我頭頂了。”
引得衆人一陣大笑。
沈瑞又將潘千戶、兩位師爺等引薦與沈理,因一早先送信到沈理這邊,沈理對他們也不陌生,大家寒暄兩句,一併入城。
沈瑞與沈理並轡而行,看着濟南府的街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閒話,沈理因嘆道:“我初來濟南府時,繁華也不下京畿,這二年災荒連連,到底是傷了元氣……”
正說話間,那邊過來一行車馬,見着沈理沈瑞,便停住,打車上下來一便服打扮文士。
沈理忙招呼沈瑞下馬,低聲與他道:“監察御史張禬。”
沈瑞知這位現正在山東盤查錢糧諸事,這會兒是在濟南府,沒幾日也要到登州府的,官位不高,權柄卻重,因此也不敢怠慢,上前相互見禮。
張禬相貌清癯,言語之間頗爲客氣,問了沈瑞旅程辛苦,話鋒一轉,忽道可巧明日家中設宴,款待濟南府同僚,便邀沈瑞也來一聚。
沈瑞悄然看了沈理一眼,見他微微點頭,知道他也是去的,便笑着應下,連稱叨擾。
雙方寒暄幾句,彼此別過,各自上車上馬各奔東西。
待走得遠了,沈理才低聲向沈瑞道:“這張禬是弘治十五年二甲,庶吉士散館元年三月任的兵部給事中,是先劉閣老的人,後投了李閣老,倒是一直平穩。
“此次來山東,不知是不是上面授意,倒是步步緊逼,查山東各處的漏子毫不手軟,讓不少人頭疼着。巡按御史胡節也還沒走呢,倆人對上,可熱鬧着。這次也是宴無好宴。然你初來山東,他既相邀,你也不宜駁他面子,左不過沒上任你什麼都不知道,想他也不會問你什麼。且他宴上濟南府各級官員大抵會來,你也正好認認人。”
“你在德州遇襲的事兒,想來也有消息傳到張禬耳朵裡。”沈理頓了頓,眼神往後掃了掃,道:“甭管誰問,潘千戶殲滅流寇救下你的事兒,你照實說便是。”
沈瑞笑着點頭道:“我必實話實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