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既懷疑,瀋海面上難免顯了出來,擔心沈理故意爲了保沈琦,故意將沈琦與沈珺、沈玲綁在一塊說兒。
“沒證據還能造證據,不過是一張口供、一個手印的事,海大伯就能保證趙顯忠不會借題發揮,由沈琦的事攀扯到沈珺、沈玲身上?”沈理冷哼道。
自打倭寇進城,至今已經四十多天,瀋海五次三番託人往衙門說項,可趙知府都是見也不見,絲毫沒有通融餘地。瀋海本就心裡沒底,聽了沈理的話,再看看依舊叩首的沈全,起身跺腳,接了沈全手中銀票,道:“我這就出去打聽!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銀子砸下去,砸不出一句準話來!”
就算之前看不慣瀋海的庸碌沒擔當,可真見他應了,沈全亦是真心感激。
瀋海擔心兒子安危,顧不得其他,急匆匆去了。沈全因要等消息,沒有急着回去,隨沈理、沈瑞一起往客房。
眼見沈全額頭滲血,沈瑞嘆了一口氣,吩咐人拿了藥膏,給沈全塗抹上。
沈全閉上眼睛,滿心悔恨,要不是自己生了爭強好勝之心,留在京城備考的本當是二哥,而不是自己。那樣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禍事?不過就算自己有錯,最可恨的還是背後設計此事之人。到底要沈家有何血海深仇,竟然是要給沈家背一個十惡不赦的罪名。
沈琦凶多吉少,如今說什麼安慰的話都是空的,可沈瑞還是開口道:“不管海大伯打聽什麼消息回來,三哥都不要衝動,外頭還有琦二嫂子與侄子們等着三哥去搭救。
沈全睜開眼睛,裡面怒意翻滾,咬牙切齒道:“瑞二弟放心,都到了這個時候,我不會糊塗,也不敢糊塗。雖不知到底是哪個構陷二哥,可既是設局,就不會天衣無縫,總能尋到蛛絲馬跡,總不會白讓二哥白受了這牢獄之災!”
沈琦這裡也不單單是自身罪名的問題,如今琦二奶奶被綁架已經不是秘密。世人最重貞潔,一個輕婦人,流落匪手一個多月,就算僥倖不死,世人亦是難容,就算不去赴死,也只有在庵堂終老的份兒。本是恩恩愛愛結髮夫妻,如今不是死別,就要生離,眼看家不成家。兩個黃口小兒,一個才啓蒙,一個在襁褓中,還不知綁匪有沒有耐心留到現在。有幸找回還罷,找不回的話骨肉離散,又是人倫悲劇。
兵匪假扮倭寇,只是老太爺一輩子的見識識別,並無實證;可沈琦即便脫離牢獄之災,也是家破人亡的局面,沈瑞嘆氣,不再說什麼。
南城杏花衚衕,一處不起眼的小宅子,瀋海從後門悄悄進入。這裡早年本是沈家產業,早年瀋海與發小韓老爺打賭輸入,就將此處送了韓老爺。
韓老爺就是瀋海口中的“世交”,如今在府衙爲吏,打理六房之中的工房。韓老爺收了宅子,並沒有公之於衆,早年曾在這裡養過外宅,後來外宅死於產關,這處就空了幾年,偶爾做朋友宴引之地。如今沈家爲百姓關注,多少人盯着沈家,瀋海不好在沈家鋪子裡見人,就打發人往衙門傳話給韓老爺,自己跑到這處隱秘宅子等着。
府衙是鐵打的小吏,流水的官員,因此除非主官升堂的正日子,其他時候不過是點卯,並不需要熬到晚上,因此瀋海沒有等多久,不過半個時辰的時候,韓老爺就匆匆趕來。
“聽說大沈狀元回來了,海大哥這回也該放寬心。”韓老爺帶着幾分熱絡道。
原本松江官民尊稱沈理爲“狀元公”,可自沈瑾今年也中了狀元,大家說起來,就有了“大沈狀元”與“小沈狀元”之分,話裡話外都是與有榮焉。
韓老爺不過五十來許,自詡年富力強,爲吏多年,家底不能說十分富足,可也良田數百畝,足夠子孫吃喝,唯一執念就是想要當官,從年輕至今,半輩子過來還沒有死了當官的心思。因此,不管這次趙知府作甚吃了藥似的咬住沈家不放,韓老爺都沒有與瀋海絕交的意思,不過明面上走動少了,私下依舊親親熱熱,稱兄道弟,爲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借了沈家的光,謀個正經八百的官兒噹噹。
瀋海心中急切,顧不得寒暄,直接問道:“韓老弟,你給一句痛快話,沈琦是真的在死監中,還是已經沒了?”
這話問的沒頭沒腦,卻是讓韓老爺變了臉色,不敢直視,轉過頭敷衍道:“海大哥怎麼想起問這個?沒審沒判呢,不在監中又在何處?”
兩人往來半輩子,瀋海已是察覺不好,寒着臉道:“不管趙顯忠說了什麼,這松江府還輪不到他一手遮天。你也莫要再推說刑房主吏是趙顯忠心腹之類的話,監獄的消息由趙顯忠一時能封口,可這人到底是生是死,能瞞住一時,卻瞞不住一世去,總有開堂審案那日,到了那時,這人是生是死自有了分說!”
眼見瀋海真的要翻臉,韓老爺不由着急,可是想着趙顯忠之前對知情人的警告,也不敢真的就此將消息泄露出去。沈家這邊的關係,到底能不能用上還是以後的事,要是讓趙知府知曉自己泄密,這工房主吏卻是立時到頭。六房中,除了兵房,其他都有油水,韓老爺可捨不得就此丟開手。
瀋海亦是知曉韓老爺貪財的毛病,纔會收了沈全的銀票。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會生出留下一二的念頭,直接將厚厚一沓銀票掏出來,遞到韓老爺面前:“沈琦的兄弟也隨沈理回來了,這是他的銀子,是生是死,只求一句準話!”至於沈全許諾的剩下的一萬兩,瀋海提也沒提,有錢也不是這樣花法。別說一個區區府衙小吏,就是知府堂前,一萬兩下去也能聽到動靜了,何須再費上一萬兩?
這打頭一張就是一千兩銀子,饒是韓老爺在衙門吃吃拿拿慣了的,眼下也移不開眼。他並沒有遮掩眼中貪婪,仔細翻看了下邊的銀票,竟是張張千兩,加起來整整一萬兩,竟然比韓老爺在府衙撈了半輩子的家底還厚。
不用論交情,也不會顧及這工房主吏的差事能不能保住,韓老爺一把抓過銀票,咬牙道:“既是入了死監,消息也難傳出來,只是聽說三十那日大人召了仵作入死監,又有小廝閒話,說是府衙後宅本有冰庫,本月初一開始卻是莫名其妙封了,如今每日裡從外頭買冰,知府太太抱怨了兩回,嫌棄外邊的冰髒,用的不放心。”
至於沈家得了消息會不會鬧,知府大人會不會追究,韓老爺都顧不得,有了這一萬兩銀子,他直接回家做老太爺也心甘情願。
因之前想着沈琦凶多吉少,得了這句話瀋海並不意外,確實越發擔憂兒子,忙問道:“珺兒那邊?”
韓老爺忙道:“海大哥放心,我早就使人盯着,雖沒有親眼見到二侄兒,卻也聽過那邊消息。沈玲因刑訊重傷,又沒有家人走動,還是二侄子仁義,將賀二老爺送的吃食分了一半過去。牢頭與我有幾分私交,也在我面前贊過,說是二侄子仁義。”
有吃有喝,還能照看族兄弟,瀋海提着的心略放下,想要再問其他,韓老爺也不瞞着,能說的都說了,其他也是不知,畢竟他是前任留下的老吏,並不是知府的心腹,以上種種,不過是仗着自己是府衙老人,加上確實與瀋海有交情,格外關注此案,才知曉一二。
瀋海能問的都問了,自覺地對得起沈全的請託,依舊是後門遁走,又怕有人跟蹤,在街上繞了兩圈,日暮時分纔到了自家老宅。
雖說來的是幾個族侄,可有沈理在,還指望他出面撈沈珺出來,瀋海也不好擺長輩的架子。帶了一身汗臭,顧不得梳洗,瀋海就往客房去了。
已經到了飯時,客房這邊,席面已經擺上,兄弟三人團座,卻是無人動筷子。眼見瀋海回來,兄弟三人都站起身來。
瀋海看着沈全嘆氣道:“雖沒有得實打實的準話,可聽着我那老友的意思,你二哥怕是凶多吉少。”又將韓老爺所說仵作上月三十入死監、府衙冰庫次日封門之事說了。
如今正逢暑熱,監獄裡死個個把犯人都是尋常,不過是驗明正身,隨後就發回本家或是直接送到煉人場,只有尚未過堂的嫌疑犯,生死都要等過堂時論斷,才需要保存屍體。
同樣是入獄,沈玲挨板子、賀二老爺探看沈珺,都有話傳出來,只有沈琦這裡,一句入了死監,就一直沒有定點兒消息。若不是另有蹊蹺,何至於要瞞的這樣死,就算真的定罪,等着砍頭,也沒有攔着家人探看的道理。
沈全只覺得口中腥鹹,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理道:“聽說趙顯忠之前也是海大伯這裡的座上賓,如今行事這般決絕,應該是應在此處。”
不管沈琦是真的“畏罪自殺”還是“被畏罪自殺”,有這一條人命橫在裡頭,趙知府與沈家的關係就難以善了,畢竟沈琦不是沒有身份背景的沈玲,自己是舉人身份不說,胞兄是新皇近臣,又與沈家二房交好,姻親也是一方知府。不管沈琦到底是怎麼死的,總要有個交代,與其自認昏聵、懷疑有人在眼皮子殺人滅口,一不小心就斷送前程,趙知府當然更願意將事情推到沈琦身上,因此仵作那邊的結論,多半是“自殺而亡”,否則也不會專門留着屍體,就爲了到開堂審案時以屍首爲證,推脫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