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內宅。
不過幾日功夫,賀老太太就清減了一圈,原本花白的頭髮盡白了。到底是年過古稀,又是遇到家族存亡之事,如今不過是強撐着,否則早就病倒了。
眼見賀氏終於歸省,賀老太太跟見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侄女的手淚如泉涌:“囡囡,你二弟是我生的,侄子莫若母,若說他貪財惦記沈家的產業我信,要說他不顧情分謀害沈家人性命,他還沒有那個膽子!”
賀氏想起失蹤的長孫,即便始作俑者不是堂弟,可那被收買到衙門出首沈珺“謀害親侄”的書童卻是與堂弟脫不了干係,一時憤恨不已,咬牙道:“難道珺哥兒不叫他舅舅,小棟哥兒不叫舅姥爺?爲了銀子,半點情分也不顧,得了小棟哥兒失蹤的消息,不僅不爲孫兒擔心,反而藉此構陷親外甥,這樣的白眼狼兄弟,我真是要不起……”越說越恨,原本因病虛弱的身子都開始發抖。
賀老太太撫養這個侄女養大,最是曉得她的性子,嘴巴上這樣罵着,可要不是心軟也不會這個時候拖着病體回孃家。
“都是他混賬,眼紅沈家的良田,算計了一次又一次。歸根結底,還是賀家後繼無人,越發沒落,那混賬才越發放不下族長榮光,看重這些黃白之物,生怕賀家被人欺了去。”賀老太太跟着罵道,心中不是不悔。要知道賀家與沈家一樣,都是書香之族,早在沈氏崛起前,就是松江數一數二人家。可是後來隨着子弟不肖,嫡支出了個賭徒,漸漸沒落,要不是家族長輩出手處置族人,隨後與新興的沈家聯姻,依附沈家,早就跌落到三等人家。
賀二老爺一直念着沈家的地,也是有前因的,不說別的,就是沈家幾千畝祭田,就是賀家族上產業。每一代賀家掌門人,說起被賣的族產,都要唏噓一二。世人眼中,沈賀兩族百年聯姻,密不可分,卻不知曉暗地裡最盼着沈家沒落的不是旁人,就是賀家。賀家倒不是不顧姻親,想要將沈家人置於死地,而是想要恢復族上榮光,希望一支獨大,能從依附沈家到被沈家依附。
可沒想到沈家祖墳冒了青煙,一代比一代子弟繁茂成才,竟然成了不可撼動的大族。
賀氏身爲賀家女,自然也聽長輩提及賀家祖上的風光,自認爲擔得起宗婦身份,向來是以賀家嫡長女的身份自傲。她自是盼着賀家越老越好,自己的腰桿子也能一直硬挺,所以對於堂弟對沈家四房的算計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不代表她樂意堂弟算計到自家頭上。丈夫兒孫與孃家堂弟,到底誰近誰遠,她還能分得清。
要是隻干係賀二老爺一人,是死是活,賀氏都不會在意;可要是沈家“落井下石”,想要將賀氏一門拖下水,那賀氏也受不了。
沈賀兩家百年姻親,其他房頭也有嫁女娶媳的,就如四房現在主母就是賀家庶支女;可關係最親密的還是宗房,不僅賀氏這個族長太太是賀氏女,就是宗婦小賀氏也是賀氏女。要是賀家被問罪落敗,賀氏婆媳以後如此在沈家自處?
“如今知府衙門那邊萬事俱備,只待學政大人過來共審此案,伯孃這裡可有應對?”干係重大,賀氏只有忍了憤怒,問道。
賀老太太含淚道:“老二進去了,老五年輕不當事,我這老婆子能如何?原本想要憑藉你大弟弟的面子在欽差面前遞個話,卻是不得其門;實沒法子,只能厚顏讓老五離了松江,出迎學政。前些日子你大哥來信,給你侄女訂了一門親事,工部侍郎家嫡長子,正是學政大人的本家侄兒。如今也能憑着這點姻親,求學政大人顧念一二,不求徇私,指望能公正,就是賀家的福氣。”
賀氏聽了,鬆了一口氣,隨即又爲沈家擔心起來。要是學政偏着賀家,將罪責都推給沈家怎麼辦?自家嫡親的兒子可還是涉案其中,要是有個閃失,自己可沒地方哭去。
賀老太太人老成精,眼見她神色,忙道:“學政大人只是陪審,主審的還是欽差,不會委屈了沈家。”
賀氏想到王守仁與沈家的關係,隨口道:“就是了,王欽差與沈家有舊,曾是沈理的座上賓,又是沈瑞的老師,萬沒有不護着沈家的道理。”
賀老太太在旁面不改色,心中卻是大定,將這關係牢牢記住。怪不得欽差一個五品郎中就這般行事,連一個京堂的面子都不給,原來是與沈家有淵源的緣故。如此正好,要是欽差審案公正,自然無話;若是真的一味偏袒沈家,有這層關係,不管判下什麼,京城翻案也容易的多。
對於即將到來的審案,賀老太太少了擔憂,反而多了幾分期待。有沈家與欽差的關係在,賀家不是清白也只能是清白的,否則的話賀家揭開欽差與沈家關係,沈家也落不下好。
只是這話不能與賀氏說,自己這個侄女是個糊塗的,侄女婿如今也是焦頭爛額中,在案子正式開審前,還需與沈家現在的說話人見上一面。只是如今沈理回來了,南京國子監的沈家二老爺也回來了,到底是誰主導此事?賀老太太手中轉了佛珠,已經想着怎麼派人去打聽了。
宗房大門口,沈瑞扶着沈淵上了馬車。沈珺則有僕人扶着,滿面羞慚。
沈理看了他的傷腿一眼,道:“你也莫要想太多,趁着案子未審,先好生養傷。過幾日開審,到底不便宜。”
沈珺忙不迭點頭應了,卻是無顏繼續留客,只能目送着一行人離開。
五房治喪,四房關係尷尬,其他房頭不熟悉,沈淵能去的也只有沈理處。
馬車上,沈淵嘆息道:“事已至此,以後當如何?”
宗族之事,也不是說拆分就隨意拆分的。獨木不成林,沈家內外房已經出了五房,作甚依舊沒有分宗,不過是抱團兒罷了。就是一個明面上完整的沈氏一族,都有人暗中窺視,算計陷害,各房分宗,就更是成了旁人案板上的肥肉。
可是不拆分,族長就要易人,可其他房頭的人,誰能服衆?
“嫡支主祭是禮法所在,且內四房無人可替!”沈淵搖頭道。
沈家在松江的始祖就是內四房的老祖宗,外五房不過是兄弟族人。族長更替,按照血脈遠近來說,也當是在內四房裡交替。可二房遠在京城,與族人關係遠了;三房本是庶出,加上現在子孫不成器,就不用說了;四房有沈瑾,卻是獨子,不可能捨了前程回鄉守業,至於沈源,是個比瀋海更糊塗的,自然不會有人想到他。
“既傳承了幾代人,出了服,哪裡還分什麼內外房?我覺得,琦二哥正好,大家也放心。”沈瑞道。
同爲受傷,沈珺傷的是腿,還有痊癒的可能;沈琦斷的是右臂,已是殘疾,斷了前程,以後也只能是留守祖業。加上五房還有沈瑛與沈全在,沈瑛是京官,沈全早晚也要出仕,兩人都是沈琦的靠山。
宗房長一輩有糊塗的瀋海、貪財的沈江,小一輩沈城志大才疏、沈珺又經歷坎坷性情大變,孫輩別人看不出,有個流落在外的嫡長孫也是要命的短處,要想沈家繼續傳承下去,宗房確實不宜繼續執掌族務。
同宗房比起來,五房就清明多了。
原本沈家祖輩分房頭時,也立了族規,只是後人荒廢了,使得族產族務成了宗房一家之言,趁着族長更替,重新立起規矩,也是好事。否則沈家族人衆多,今日這個違法,明日那個亂紀,誰曉得會因族人添幾個罪名。官場之上,攻殲本就多,這個短處既爆出來,自然還是能避免就避免。
沈淵與沈理都是官場中人,自然也曉得族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否則也不會爲了族人官司千里迢迢回鄉。
只是從小禮教教導,到底將嫡長分量看的重些,不如沈瑞這樣淡定從容。
“宗房不是還有其他旁支,不能挑出一二人來?”沈淵躊躇道。
沈瑞道:“有宗房嫡長房在,就算旁支得了族長,也不過是傀儡。”
沈理比沈淵看的開些,點點頭道:“還是瑞哥兒看的明白。族長一位更替,確實不宜在宗房旁枝裡找人。”
既能服衆,人品也信得過的人,還真的只有在五房裡選。要是沈鴻還在,身子骨結實些,是最適當不過的人選;不過沈琦也不差什麼,即便輩分低些,可有沈瑛這個胞兄在,也是別人不容小覷的助力。加上五房與二房、四房、六房關係都親近,能讓這幾家放心,其他的族人關係更疏遠了,人品也無法保證。
沈理向來待沈瑞是親弟,沈淵本以爲他會教導沈瑞,卻沒想到他會被沈瑞說服。這般一針見血的見解,固然能證明眼光不錯,可是不是太冷情了些?
沈淵不由暗中打量沈瑞,越看心情越是複雜。要是當年自己沒有背信棄義,這就是自己的長子。又想到墜馬的親生子與病故的嗣子,沈淵垂下眼簾,只能無語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