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庵座落在京西慈雲峰上,故此得名。
只是這座山峰既不高,也不陡,既沒有春桃秋楓,也沒有夏荷冬梅,委實沒甚好景緻可觀,亦不如其他寺廟庵堂有那拿得出手的素齋,所以這香火便也不盛。
倒是慈雲庵主持慧明師太佛法精深,庵中弟子皆是自律苦修,地方又是極清淨的,頗得京中書香人家美譽,也算得些供奉。
楊夫人苗氏的骨灰便是一直寄存於此,故此每有法事都往此處來辦。
因本就香客寥寥,兼之非初一十五這樣信徒雲集的日子,楊家順利的包了場,頭兩日楊家女眷就住進了慈雲庵。
楊慎本也應提前過去張羅一應事宜,但庵堂戒律極嚴,從不許男客留宿,從京中跑馬過去也需一個來時辰,實是耽誤功夫。
好在離沈家京西的莊子不遠,沈瑞早打聽了慈雲庵的規矩,便邀楊慎一同住在莊上。
壽哥來沈府的事兒沈瑞不會瞞着楊廷和,大舅哥楊慎便也知道了,不過在莊上兩人秉燭夜談時,聊的更多的還是科舉文章。
沈瑞提起過關於國庫進項的話題,楊慎卻是不甚感興趣的樣子,聊不上幾句便就冷場了,還不如詩詞得他喜歡,沈瑞便也不再提。
這位大舅哥將來是要中狀元當文學大家的,沈瑞還真怕自己把他帶歪了,去關注那民生經濟,而不再理會聖人文章,這蝴蝶的小翅膀再把個史書有名的大才子給扇沒了。
見他不感興趣,沈瑞倒是莫名安心了兩分。
只是心下也不免盤算,此時的讀書人,對經濟庶務感興趣的寥寥無幾,目前看來自己想找個幫手也難。
不期然想起前不久才做過法事的沈玲來,不免嘆息,若是玲二哥還在……怕比漣四叔還強上許多。
這倒也爲他提了個醒,當在族人中尋一尋擅經營的進京來幫幫他,總有一些事情,是他不好親力親爲的,而下僕管事身份太低,又不足以壓住局面。
論起來,當時二叔沈洲在南京時,也在族中尋了族人沈漁、沈琛等幫忙打理庶務,一如當初沈玲、沈琳一般。
但後來沈洲丟官罷職時,京中正是對付賀家的緊要關頭,沈瑞根本分不出精神去想那跟着沈洲的族人怎樣了,沈洲歸京後也不曾提過,想來既沈洲罷官歸京,族人當也是自回松江了,如今倒可以去信問問。
沈漁父子、沈琛父子都是沈琦推薦的,品性能力自然都沒問題,尤其沈漁父子當年護送沈瑞上京,沈瑞也是極爲熟悉的。
如今唯一所慮便是——當初沈洲畢竟是四品官,找人幫閒也叫“帶挈族人”,族人怕不要感恩戴德,給四品官幫閒說出去也是體面。
而現下二房就三老爺一個七品官,給個七品官幫閒可沒甚體面的,族人還肯不肯來京依附也難說。
何況,還不是聽那七品官的話,而是要聽自己這個小秀才的話。族人便是來了,肯不肯服自己差遣亦是問題。
寫信回去問問吧,沈瑞也有些無奈,想來只好出些豐厚條件,如“子弟可在京中書院附學”這等松江比不得的優待才行吧。
二月二十六,天光還未大亮,楊慎沈瑞便早早動身往慈雲庵去了。
慈雲庵再是香火不盛,一年也總會接待二三十場法事,一應程序早已是精熟,並不用楊家人操什麼心,自有支應的師太前來步步引領。
楊慎、楊恬並幾個庶出弟妹皆有儀式要走,沈瑞雖是半子,到底是沒成親的,只被要求敬獻香燭供果,便須得退出去,倒是正好跟着楊廷和一道在外院待客。
楊家今日的法事本是並未請外人,但仍有些親朋故舊過來。
而自從小皇帝登基後,詹事府諸位大人水漲船高,便是沒事情還不乏想巴結上來的過府送禮,更別說這樣鄭重做法事了,自巳初起,訪客就絡繹不絕。
晌午時竟開了六席素齋請賓客用飯。
直到下晌日頭偏西,客人們才一一告辭而去。
沈瑞跟在楊廷和身後大半日,微笑來微笑去,直笑得臉都有些僵了,而這半日來,他得到的關注竟也不少——卻並不單單因爲他是楊廷和的女婿。
卻說年後內閣再上折議經筵事,不知大佬們是不是想通過讓小皇帝多接觸日講官,而避免被內官帶偏。
這次壽哥沒有拒絕,遂他們所願擴充了日講官的隊伍,卻也挑了不少自己可心的人。
楊廷和固然在列,毛遲的父親毛澄也被選中。
旁人不知其實壽哥是看在沈瑞面子上才選了沈瑞姐夫的父親,只是沈家兩位兒女親家都成了天子近臣,不免對沈瑞格外客氣些。
先是祭祀,後是待客,楊廷和也有些倦乏,沒了客人便自去外院廂房歇息,楊慎則還要去安排後續事宜,而沈瑞這纔跟着僕婦往後堂客房去拜見俞氏。
後堂客房裡,俞氏等也是剛剛送走了來訪的女客,回屋坐下喝杯茶進些點心,便有僕婦來報沈二公子來給太太請安了。
俞氏笑着看了一眼瞬間臉染紅雲的楊恬,笑眯眯道:“早上忒是忙亂,只見了一面,也不曾好好說說話。難爲他有心,過來正好敘敘話。我也多日不見親家,正想問問她身體如何。”
說話間,俞氏眼睛又瞟向一旁的妾室蔣氏。
那蔣姨娘垂着頭,似是沒聽見俞氏說話一般,目光盯着地面,好似青磚縫兒裡開出了花,完全沒有識趣退避的意思。
俞氏心下有氣,面上也不露,只淡淡道:“二姐兒也累了一天了,蔣姨娘,你帶了二姐兒安置去吧。”
楊二姑娘楊悅比楊恬小了一歲半,已是豆蔻少女模樣,相貌隨了蔣姨娘,杏眼桃腮,顏色極好。聽聞嫡母說話,她卻並不應聲,只看向自家姨娘。
蔣姨娘緩了一緩,這才擡起頭,半側着臉,看了俞氏一眼,扯出個笑來,道:“謝太太體諒。”
她已是年過三十,因保養得宜,看着仍是二十來的模樣,說話聲音更是軟糯動聽,猶如少女,似是不自覺就帶了嬌俏媚意。
老爺又不在這裡,用這狐媚子的聲音與誰聽?俞氏心下腹誹,越發不耐煩起來,只垂下眼瞼,道了聲“去吧”,便不再理會她們母女。
二姐兒起身衝俞氏行了一禮,卻連個謝字也不肯說,蔣姨娘的禮行得更是敷衍,略擺出個行禮的樣子,便攜了女兒往外去了。
俞氏身邊的丫鬟僕婦俱都怒目瞪視蔣姨娘的方向,俞氏卻只輕蔑的輕哼一聲。
最近蔣姨娘諸事不順,俞氏是頗爲解氣的,也就懶得計較她那些失禮了,原本,她也沒真心恭敬過。
卻說,那蔣姨娘的諸多不順都是應在兒女親事上。
先說二姐兒,這過了年也有十三了,頭二年原就當相看親事的,只當時俞氏才進門不久,正因着管家權與蔣姨娘相鬥,哪裡會替蔣姨娘的女兒理會親事。
女兒生得美,蔣姨娘心氣兒又高,既不肯女兒去高門做庶子媳婦,又不肯與低品階官宦人家秀才舉人過拮据日子,這婚事也就耽擱下來。
今上登基後,蔣姨娘倒覺得先前沒定下是好事兒,楊廷和這東宮屬官炙手可熱起來,女兒也可尋更好的人家。
京中姨娘們也自有交際圈子,蔣姨娘倒是打聽着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魯大人的嫡次子人品學識都好,比二姐兒年長一歲,尚未定親,心道兩家官位相當,也都是家境殷實,可不正是良配。
十三定親,十四備嫁,十五及笄剛好成親,蔣姨娘這掐算得好好的。
可惜她剛與楊廷和提了,便被楊廷和好一頓訓斥——她卻不知這魯大人原是劉閣老的鐵桿。
楊廷和心下頗惱蔣姨娘不本分,若是他的妾室打聽着想與劉閣老的人聯姻這等消息被人傳到外面去,不曉得小皇帝那邊怎麼想,作爲楊慎的老師李閣老又怎麼想!
且二姐兒再是好顏色,也是庶出,若要低嫁,自然不難做那嫡子的正室,可要說與世代官宦的魯家嫡子,可不叫人笑話,倘使魯家覺得楊家瞧不起人,惱了,又指不上傳出什麼難聽的話來,楊家還要不要名聲?
楊廷和也不可能與個妾室仔細分說說這些,便只嚴厲訓斥她一番,末了撂下一句“二孃的親事自有太太相看”打發了蔣姨娘。
蔣姨娘挨訓已是心裡有氣,待這話一出來,直把蔣姨娘氣個仰倒——她在內宅得勢多年,早已不把自己當妾室看待,又如何受得住這句!
待年前王研母女進京,楊慎的親事臨近,俞氏多次公開表示長媳進門就要帶着她一起管家,言道“這個家早晚是要交給大郎兩口子的”。
這倒是俞氏的真心話,別說她這會兒沒個孩子,便是日後有孩子,歲數差得恁多,也根本不可能與長兄奪什麼家產,倒是若跟長兄關係處好了,將來還能受些庇佑。
而蔣姨娘所出的二郎楊惇比恬姐兒還大半歲,和楊慎年歲差得不多,且很快也要下場考個功名,故此勿論是家產,還是將來仕途上的助力,怕都要與楊慎一爭。
兼之若將來俞氏與楊慎媳婦這對婆媳一同管家,更沒有讓個姨娘妾室沾手的道理,蔣姨娘手上最後一絲能挖油水的權力也要被收回去,她焉能不急。
不知怎的,她竟想出個昏招,想用那二郎的婚事攀一門得力的親家,也好擡擡自己母子地位。
且想王研父親亡故,孃家沒甚助力了,若她媳婦孃家得力,這家,還指不上落在誰手裡。
蔣姨娘倒是吸取上次教訓,沒敢直接就提看上了哪位大人家千金,只是婉轉向楊廷和表示二郎也不小了,該是相看時候了。
楊廷和卻只道:“二郎不過十五,急得什麼,且如今連個秀才也不是,如何好去提親?至少也要有了舉人功名纔好說說。”
蔣姨娘這才急了,就算她對自己兒子極有自信,覺得他能一路順暢成了舉人乃至進士,可那鄉試也在明秋了,到時候再開始議親,待成親最快也已是三年後了,到時候王研已在家中站住了腳,她的兒媳還怎麼掌家?
何況她看上的小娘子已是十二,再等上一年,怕就被別人家定去了。
她這一着急,忍不住就透露出她看上的乃是翰林張學士家的嫡長女,聽說是大方展樣,常幫襯病弱的張夫人持家,是個極能幹的。
楊廷和這才重新審視了一下蔣姨娘,從前只覺得她溫柔體貼又嫵媚動人,夫人病時,她打理家中庶務也頗有章法,從來沒給他添過麻煩。可如今,怎就變得這樣愚不可及!!
上次她想庶女嫁嫡子時,他就點過她,注意一下身份,不想這次仍是離譜,想用庶子娶嫡女。
張學士倒是帝黨,與他交情也不錯,但此人最是孤高性子,目無下塵,要用一個秀才都不是的庶子去娶人家掌珠一般的嫡長女,他楊廷和可沒這樣大的臉!
這事要是提出來,兩家的交情也到此爲止了。
楊廷和未嘗沒有那有朝一日入閣的心,但以他現在資歷品級還遠不夠格,他已在慢慢聚攏東宮舊人之心,爲自己攢着人脈聲望,這等時候豈容個愚蠢婦人來壞事。
楊廷和這次連訓斥都懶得訓了,直接將蔣姨娘禁了足,並表示,若再有她爲二郎二姐兒的婚事四處瞎打聽壞楊家名聲,她也不用禁足了,直接到莊子上“養老”,不必再回來了。
若非這次爲苗氏做法事,蔣姨娘還出不得門呢。
“記得自己的本份。”楊廷和在出門前如是告誡蔣姨娘。
蔣姨娘格外恭順的應了,卻是看向俞氏的目光都淬了毒。
她原也是良妾出身,又有三子一女,緣何夫人過世後不能扶正!
這俞氏論容貌、論心計,又哪裡比得過她,憑什麼比她運氣好?
因此她越發的陽奉陰違,總想下一下俞氏的面子。
院子裡,蔣姨娘正拉着女兒細細與她說“回廂房裡要好好燙一燙腳,今日太冷,莫受了寒涼傷了身子”云云,迎面正遇上沈瑞進來。
蔣姨娘頓住了腳,涼涼看了沈瑞一眼,她對楊恬雖沒對俞氏那般厭憎,卻也不可能喜歡,自然連帶着也不喜沈瑞。
原本大姑娘尋了尚書之子,她是又羨又妒,怎的這樣的好事不落在二姐兒身上呢。
後來尚書一死,沈家立刻勢頹,她還幸災樂禍了許久。
可惜沈家一直富裕,年節送禮都極爲豐厚,她還暗暗詛咒,怎的不讓沈家就此窮了,讓那小蹄子嫁到個沒錢沒勢的人家受苦纔好。
在這裡遇上沈瑞,蔣姨娘鼻孔裡出氣,輕輕哼了一聲,眼皮子一撂,端出長輩的樣子來,只等着沈瑞上前來行禮——便她是妾室,也是長輩的妾室,自覺受得沈瑞一禮。
沈瑞對蔣姨娘感觀也是極差,楊恬自幼喪母,這位妾室當家,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出來他的小未婚妻曾過着什麼樣堵心的日子。
眼見蔣姨娘莫名其妙站在那裡,沈瑞還有些納悶,可又哪裡有閒心去猜個妾室的心思。
倒是領路的僕婦給蔣姨娘見禮問了好,見蔣姨娘這神情,不禁停下來瞧了瞧沈瑞,不敢挪步。
而蔣姨娘身邊的婆子在給沈瑞見禮後,也是死盯着他。
沈瑞微微一怔,略一轉念,心下便是冷笑,看來岳丈大人內帷真成問題,一個妾室,養得這般心大,與誰下馬威呢?笑話。
誰耐煩理會這樣的人,教育老丈人妾室也不是他這個女婿的職責,他眼風一掃,就看見了二姐兒楊悅,便是腳下不停,徑直越過她母女往裡走,口中只道:“楊家二妹妹不必多禮。”
二姐兒原也是不喜楊恬和沈瑞的,且現在沈瑞還算是“外男”,她躲在養娘身後避開,不出來見禮,原也不算多失禮。
聽了沈瑞說話,二姐兒一呆,隨即一雙杏眼立時豎起,怒目去瞪沈瑞。
沈瑞卻早已在幾步開外,那引路的僕婦忙也快步追了上去。
二姐兒不由氣鼓鼓,低聲啐了一口,暗罵好生無禮,哪裡有逼着讓小娘子給外男行禮的道理。
待扭過頭,卻見姨娘更是面色鐵青,一雙眼睛幾乎噴出火來。
還是那養娘怕事,小聲道:“姑娘手都涼了,您看,咱們回屋罷。”
蔣姨娘目怒瞪着沈瑞挑門簾進了正房,這才狠狠呸了一聲,快步回了廂房,才低聲罵道:“如今不過破落戶罷了,裝什麼大家公子!”
想着年前京裡傳得沸沸揚揚沈洲被罷官的事,又向女兒補上一句,道:“有那麼個叔叔,他也不會是什麼好餅,家裡也沒個官兒了,將來大娘子啊,有的苦頭吃了,哼哼……”
二姐兒撇撇嘴,沒接茬,直喊養娘舀水來與她燙腳,今日儀式時辰可不短,她早已是極乏了的。
上房裡氣氛極是融洽。
俞氏問了沈瑞家中可好等等閒話,沈瑞沒有半點兒不耐煩,都笑着答了,又說起了近日裡一二趣事,逗得滿屋子開懷大笑。
楊恬也不禁掩口,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
沈瑞雖是與俞氏說着話,目光卻不自覺瞥向一旁坐着的楊恬,注意着她的一顰一笑,見她開心,他心裡也頓時歡喜起來。
俞氏自然也看出來了,雖說冬日裡天寒地凍的,本不當讓他們在屋外風口裡說話,但在庵堂中與他們找間屋子更是不妥。
想了想,她笑道:“屋裡炭火氣太重了,大姑娘怕是受不住,也當去外頭透透氣,鬆散鬆散。瑞哥兒,她兄長在前面忙着,就煩你照看着她些。”
沈瑞一笑,起身領命,又去望楊恬。
楊恬一張小臉已紅透了,起身謝過俞氏,扶着養娘出了上房,沈瑞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兩人行到後院一排松柏前站下,養娘丫鬟們雖是跟着,卻特特慢了十來步,既讓他們在視線之內,又與他們留出說話的空間來。
楊恬發間幾隻銀釵上的蝴蝶隨着行走而微微顫動,好似振翅欲飛般,栩栩如生,卻正是沈瑞細心淘來,經徐氏手送與她的。
沈瑞腰間玉帶上懸着只簇新的修竹香囊正是楊恬親手縫製,夾在年禮送來沈府。
兩人目光都在對方身上流轉一圈,不禁相視一笑,自有一種甜蜜流淌在心間。
沈瑞早注意到楊恬眼底青痕,因祭祀素着臉越發明顯,怕是昨夜念着早亡的母親,不曾休息好。
“妹妹莫要多思慮,保重身子要緊,”沈瑞聲音越發柔和,“岳母在天之靈也是盼着妹妹康健順遂的。”
楊恬聽着提起亡母,眼圈便就微紅,忙用帕子掩了,低聲道:“二哥放心……我省得的。”
“天冷,大佛堂空曠,炭盆怕也沒用,怕是要受寒,晚上叫人熬了薑湯喝吧。”
楊恬聞言又忍不住笑了,那抹眼睛的帕子又落下來掩口,心裡甜甜暖暖的,低聲道:“二哥還叫我莫要操心,二哥卻也忒操心了些。二哥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個兒的。倒是二哥,一直在外頭迎送賓客,怕是受了寒涼吧。”
沈瑞原本與楊慎通信時,便喜歡給楊恬也帶上幾筆。
九月歸來以後因有通倭案,沈瑞不好多出門,與楊家書信來往更繁,遂他在報給岳父、大舅兄消息之外,總會單獨寫封短信給楊恬。
不封口,文字也是平平,就是嘮家常一樣說上幾句,論起來也不逾矩。
楊恬在父兄默許下,也會回他些許文字。
便是家人默許,兩人見面次數終是極少,能說的話更少,倒是通過這書信漸漸熟悉起來,如今再見面,褪去最初的尷尬,也能自如聊上幾句。
楊恬原就是性格開朗,新帝登基以來,楊家地位水漲船高,官眷之間的往來也多了,楊恬常跟着俞氏四處赴宴,又在家中張羅招待過兩回女眷,俞氏也把更多的管家事宜交給了她,一番歷練下來,楊恬已比從前更幹練了許多,也健談了許多。
這說話間,她就把手中小小的鎏金手爐往前遞了遞。
那纖手在金色鏤空手爐的映襯下格外白皙,修得齊整的指甲上並無丹蔻,卻是透出微微一點點嫩嫩的粉色,越發顯得玉雪可愛。
沈瑞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眼,伸手本是要去接那手爐,卻是不知怎的握上了那隻玉手。
楊恬再是大大方方的,也吃了一嚇,失手跌了手爐,忙後退一步往回縮手。
沈瑞只覺得掌心那隻小手又軟又滑,知道唐突,卻怎樣也捨不得放開。
楊恬臉上已有了急色,另一隻手想去推他,又怕身後的養娘丫鬟發現,更加尷尬,跺了跺腳,語氣裡便帶了怒意,低喝道:“放手。”
她臉上已是暈紅一片,眉宇間帶着惱意,卻是比平時更爲鮮活動人,沈瑞忍不住嘴角上翹,拉着她微微偏轉身體,便將兩人相握的雙手遮了個嚴實,低聲道:“莫急,無事,她們看不到。”
其實那邊養娘一直注意着兩人,見情況不太對,已是要硬着頭皮上前來了,卻被大丫鬟半夏瞪了一眼,大丫鬟麥冬更是直接伸手拉了拉她衣衫。
養娘猶豫了一下,終還是忍住,嘆了口氣,瞪了兩個小妮子一眼。
半夏麥冬卻是相視一眼,互相吐舌鼓腮做了個鬼臉,姑爺待姑娘親近纔是大大的好事,誰這樣沒眼色去惹人生厭。
那邊樹下,沈瑞已覺掌心的小手沁出一層薄汗,有些涼意,忍不住低笑道:“我倒比你的手暖些,還是與你捂捂吧。”
楊恬只覺得他的掌心灼熱,自己手上火燒火燎一般,強抽了半晌手也未抽動,一張臉漲紅滾燙,強忍着沒有回頭去看丫鬟養娘。
身後一直也沒個動靜,想來……她們是避開了。楊恬心下倒是鬆了口氣,狠狠瞪了沈瑞一眼,別過頭去不理會他。
想着當初他就想要摸她的臉,這會兒又來拉她的手,不由暗啐。可又想着他送來的那些精心挑選的衣裳首飾玩意兒,想着他那些嘮家常的句子,心下又是異樣,已是不惱了。
沈瑞見她賭氣,只好轉移她的注意力,鄭重道:“我正好也有事要相求妹妹也知道,皇上將當年被賀家佔去的織廠賜還沈家……”
楊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雙黑珍珠般妙目望向沈瑞,靜待下文。
倒看得沈瑞不好意思起來,卻仍捨不得放開那隻小手,不自覺摩挲兩下,又引來她的皺眉,方纔道:“皇上對這織廠非常看重。”
說話間,他不自覺壓低了聲音,“我也不瞞妹妹,皇上當初就提過想將松江棉布列爲貢品。我見妹妹精於刺繡,想煩勞妹妹參詳參詳今年新布樣式,也不用仔細操勞,不過是閒暇是描畫幾筆罷了。”
“還有便是,這幾日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也與我聊過這松江貢布示意,他岳家武靖伯府有多處布莊產業,想與沈家織廠合夥買賣……”
楊恬聽聞貢布便是一臉驚詫,待聽到武靖伯府,忽然輕輕“呀”了一聲。
見沈瑞面露驚訝,她忙道:“我方纔原便想和你說的,偏叫你……”她臉又是一紅,又跺了跺腳,氣道:“偏叫你岔了過去。”
沈瑞忽然覺得這樣生動的她原比那瓷娃娃般靜坐的她更爲可愛,忍不住生了幾分逗弄她的心思,卻又怕惹惱了她,且今日,到底是岳母的法事,如此也是失禮,便只默默又攥了攥楊恬的小手。
楊恬嗔怪的瞪他道:“好好一處說話,你再這樣,我便走了。”
沈瑞低頭一笑,道:“遵命。”卻仍是不肯鬆手。
楊恬咬了咬脣,才道:“三月初三,淳安大長公主府上要開上巳節的曲水流觴宴,給我與大哥都下了帖子。”
沈瑞一揚眉,他在孝中,不得宴飲,各處的酒席也不會與他送信,只是這件事他竟是沒聽說過,昨日楊慎也不曾提——不過以楊慎的性格,多半是早忘在腦後了。
宗室公主裡頗有幾個喜熱鬧的,如永康長公主就常常設個芙蓉宴、賞梅席的,淳安大長公主卻不在此列,且往常宗室設宴,也就是勳戚們捧場,與文官沒甚交集。
想起最近常隨在壽哥身側的蔡家兄弟,又思及宮中太皇太后懿旨要與榮王選妃,沈瑞微微皺眉,不曉得大長公主這次設宴到底是爲着什麼。
楊恬也觀察着沈瑞的臉色,見他面色有些凝重,心裡便也有些敲鼓,父親大哥都說是無礙的,但於楊家無礙,於沈家又如何?
她猶豫着道:“方纔我驚訝,是因爲先前忽然有武靖伯府的六姑娘來拜訪。父親說原是從沒什麼交情的,不過來者是客,讓我好生招待便是。這些時日登門的新客人委實不少,我便也沒太在意,吃了半日茶,交換了兩色針線。
“前兩日,淳安大長公主宴請的帖子送來沒多久,趙六姑娘就與我送了信,說那日會來接我同去。”
看着沈瑞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楊恬眨眨眼,抿嘴笑道:“那日就聽說她定給了英國公府二公子。我卻不知原來那位二公子是沈二哥你的朋友,白擔心了一場。”
沈瑞笑道:“也怨我,不曾把這些都告訴你。”說着又嚴肅起臉來,認真道:“恬兒,以後我身邊發生的事兒不光會和岳父、和大哥說,也會同你說,絕不瞞你,你也不必思慮過多,只踏踏實實便是,萬事有我。”
聽得一聲“恬兒”,楊恬就是心尖一顫,又聽得他這樣鄭重說了,更覺暖意洶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咬着脣,忽然伸出另一隻手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瑞不由驚訝,待反應過來,一雙大手立刻包裹過去,將她兩隻小手護在掌中。
兩人四目相對,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無限歡喜,柔情蜜意在心中涌動,似要衝破軀殼,大喊幾聲才能表達出這喜悅。
半晌,楊恬才深吸口氣,揚起頭,直直望向沈瑞,輕聲道:“二哥,我一直想問你,那日,坤寧宮裡,我衝撞了太后……你可怪我魯莽?”
沈瑞一怔,那日事發後楊家就送了信過來,徐氏也回信讚了楊恬有風骨,而沈瑞自己是欣賞那樣的楊恬的,只是後來兩人書信往來,從不曾提過這件事。
他看着緊繃着一張小臉的楊恬,不知道她暗暗擔心了多久,一定要當面問他,看他的反應。
他很想一把將她攬進懷裡,好生安慰她一番,告訴她,他怎麼可能會怪她!
他手動了動,最終,也只是把那雙柔荑握得更緊。
他低聲臉上帶着笑,用最真誠的聲音,最鄭重的語氣,打消掉她所有的疑慮:“恬兒,你做的對。勿論大哥在,我在,還是岳父在,也都會同樣做。這不是什麼衝撞太后,這是有理有據的奏對,朝上也沒有人一手遮天,豈能容他們空口白牙便污衊楊家,與楊家定罪?”
楊恬不錯眼的盯着他,沒有錯過一絲表情,見他先是愣怔,隨後和煦一笑,又是這般誠意答她,那心結終於解開。
“恬兒,不用想那許多,現下有岳父在,將來,萬事有我。”他鄭重承諾。
她直望進他眼底,忽而燦然一笑,重重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