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白玉蘭已經在枝頭待放。站在小崑山腳下,沈瑞的心中有些興奮,又有些茫然。興奮的是,終於要走出去,見識這個大明世界;茫然的是眼前空蕩蕩的,除了眼前這幾個人,甚也沒有,車呢,馬呢?
出門百里需要路引,衆人的路引前些日子就辦好了。
出門的行李,五宣沒出十五就開始張羅。
少林寺在開封,距離松江一千八百里之遙,不管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單程都要一個多月。如此一來,即便在少林寺逗留的時間不長,往返最少也需要三、四個月。沈瑞本以爲就算五宣收拾的東西少,也得一、兩口箱子,沒想到卻是出乎意料的簡潔。
洪善禪師那裡不知道如何,只沈瑞他們三個這裡,每人除了身上衣服外,只收拾兩套中衣,一套夾衣,一雙鞋子,還有幾貼膏藥,兩小瓶藥丸。這些東西壓得緊緊的,做成背囊,由五志背了。
王守仁雖沒有背囊,卻有一條分量不菲的腰帶,是五宣專門縫製的,裡面圍了一圈拇指長短的金葉子,看着不過是尋常腰帶稍厚些,卻縫進去三十兩金葉子,半兩一枚的銀葉子也有六十枚。這樣的腰帶,沈瑞身上也有一條,只有十枚銀葉子。不仔細摸,根本就感覺不出來。
除了王守仁與沈瑞腰帶裡藏的金銀,外頭五宣帶着的褡褳荷包裡也有金銀,至於銅錢,攏共帶了百餘枚。
如今市面上金價最高,一兩金兌十三兩銀子;一兩銀子兌七百文錢。沈瑞還是頭一回見到弘治通寶,這個比永樂通寶要重,一文錢一錢二分,一貫下來就是七斤半的分量。這麼重的分量,實不適合出遠門攜帶。
至於國朝初發行的交子,因通貨膨脹的厲害,前幾年就正式停用了。而所謂“銀票”,其實就是一種“兌票”,像後世的定期存單,只能在發單錢莊才能兌換領取,在地方上流通還行,出門就是一張廢紙。
沈瑞雖沒有揹包袱,可也要負責揹着三把油紙傘。
之前五宣準備的時候,沈瑞還不覺得什麼,等到四人到了山腳,看不到車馬,才發現不對勁。
行李簡潔還罷,金銀帶足了,可每人脖頸後都揹着竹斗笠,手中都拿着木杖所謂何來?這樣的裝扮,作甚有些眼熟。
沈瑞想起沈理前些日子與王守仁的對話,沈理問他行程安排,是否要先預定車船。畢竟同王守仁相比,沈家算是松江地頭蛇,不管是定船還是定車都便宜。王守仁卻說洪善禪師每年都去少林寺,這條路是走熟了的,無需另作安排。
沈瑞嘴角抽了抽,揚起頭道:“先生,莫非要步行?”
王守仁“哈哈”兩聲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行船走馬哪知真味?”
沈瑞一陣無語,望向旁邊的洪善禪師。雖不知洪善禪師具體年歲,可既然與王守仁祖父故交,眉毛已經花白,手上也有老人斑,那少說也得花甲之年。
這將近兩千里路,就算是慢行,這老和尚受得了麼?
洪善禪師慈眉善目,對沈瑞笑着點點頭,拄着禪杖,與王守仁並肩而行。
五宣小聲道:“莫要擔心,老禪師出身莆田林泉寺,身手麻利着哩……這就每日幾十里路,哪裡在老禪師眼中。”
“莆田林泉寺?”沈瑞驚訝道:“禪師是武僧出身?”
林泉寺後世知道的人或許不多,可提及它另外一個名字,是無人不曉。莆田少林,又稱南少林寺。後世鼎鼎大名,縱橫南中國數百年的洪門就是發源於此處。
五宣道:“我也不曉得老禪師到底算不算武僧,不過聽說大哥的‘羅漢拳’、‘雲陽棍’是小時候在京時跟着老禪師學哩。”
沈瑞聽着,心裡踏實了。
步行千里有如何,有個文武雙全的王守仁在,還有個會少林功夫的老和尚,這路上無需擔心什麼。
他的腳步也跟着輕快起來,問五宣道:“五宣哥對步行怎不意外?是同先生早先步行過?”
五宣得意道:“那是自然,去年我曾同大哥從餘姚到南京;今年到松江來,都是走着過來的,不過玩似的。”
沈瑞聞言,乍舌不已。餘姚到松江還罷,五、六百里;餘姚到南京的話,就是千里路。怪不得五宣將包裹如此精簡,又將銀錢帶得足足的,看來都是前車之鑑。
這條路既是洪善禪師走過數遭的,衆人也無需擔心問路、迷路問題,順着官道一路往北。大家走的速度並不快,沈瑞估算了一下,一個時辰差不多十來里路,沈瑞雖步子小,也能跟上大家。
他看着王守仁的背影笑了笑,自打年後,王守仁就吩咐沈瑞每日黃昏時分擔水。沈瑞年小體弱,五宣往返三、四次就能擔滿一缸水,換成沈瑞,就要往返十來次。
後山山澗離禪院雖不到一里地的距離,可往來十來次,也有十來里路。沈瑞從剛開始的累死累活,到後邊的漸漸適應。現下看來,王守仁那樣安排,也是讓沈瑞爲遠行做準備。
因爲四人是順着官道行進,路上鄉間茶棚食間,倒是不乏歇腳的地方。四人一個是老和尚,一個年輕書生,兩個書童兒,看着都異於常人,不免引人關注。不過王守仁穿着儒服,百姓對讀書人心中多存畏懼,倒是沒有人欺生挑釁。
不過要過夜的話,衆人卻不好在外頭,總要尋投宿的地方。
即便已經是春天,可到了下晌,天氣開始轉冷。他們依舊在松江府境內,可是已經出了華亭縣,如今進了上海縣。
沈瑞再次意外的是,一行人並未找寺廟寄宿,而是進了縣城,在城門口選了一家規模頗大的客棧落腳。
如今太平盛世,一兩銀子能買兩石大米,夠四口之家一月嚼用。
這客棧普通房間八分銀子一晚,上房則要兩錢銀子一晚。這個價錢算是貴的,相當於後世的星級賓館,要知道市面上常見販夫百姓住的大鋪店,一晚不過十文錢,二十文錢。
當然比着還好的有館驛,可那不是普通人能入住的,入住館驛必須提供相關官府出具的升、轉出差等手續。
就是這民間客棧,也沒有想象中的魚龍混雜,只因爲這個時候住宿要求驗證、登記身份。
五宣要了兩間上房,又給了小二一把銅錢,讓他打了水給衆人洗漱。
沈瑞看五宣的褡褳空的不少,問道:“銅錢都花光了,明日怎麼辦?”
白日在鄉間茶水路平的茶水鋪子,價格都是以文計算,今日中午打尖時,四人一壺茶,兩盤米糕,一盤炒千張,一盤梅乾菜,六十二文。
五宣笑道:“這樣的客棧都能兌錢,只是要抽三分做費用。就算拋費幾個錢,可不是比揹着錢出門強多了。”
沈瑞在心裡默算了一下匯率,覺得五宣說的不錯。
這一日下來,沈瑞上半程還行,等到下午真的覺得累了,如今只覺得腿肚子發軟,腳底火辣辣的。
王守仁洗漱完,輪到沈瑞。
五宣見他洗了臉還是有氣無力的模樣,道:“等晚上好好泡泡腳。你這纔開始,總要累幾日,過了這個勁兒就好哩。”
沈瑞曉得這需要個適應的過程,想到自己上輩子錦衣玉食地活了幾十年,雖然羨慕過那些“揹包客”、“驢友”,可做過幾次遠行的準備,可總是因各種原因未能成行。
如今這次,也算償了上輩子的心願。他的心裡是極是願意的,同精神上的疲憊相比,肉體上的疲憊還真算不得什麼。
王守仁已經換了乾淨儒服,神清氣爽的模樣,看着沈瑞道:“大字與羅漢拳還罷,路上不便,可以停一停,《論語》還需接着背。”
王守仁在功課上雖對沈瑞看慣的破嚴,可教學進度並不倉促,一個半月的功夫,一半《論語》還沒講完。
沈瑞曉得學習“逆水行舟”的道理,自然老實應了。
這會兒功夫,洪善禪師也洗漱得了,從隔壁雅間過來,四人一起下樓。
樓下大堂擺着六、七張方桌,因到了飯時,很多人在吃飯,只有靠近門口的兩張桌子還空着。王守仁便隨便做了一張,請洪善上首坐了,他自己做陪客,又吩咐五宣與沈瑞也在下首坐了。
饒是這客棧入住的都是鄉紳富戶,可這一行四人的造型還是很顯眼,不過衆人的目光在王守仁身上的儒服與儒巾上打量轉了一圈,便多收回去。這樣年歲就中了舉人,即便只是穿着布衣,可前程遠大,令人不敢以衣帽取人。
五宣點菜,吩咐小二準備了一桌素席。
少一時,飯菜齊備,雖無葷菜,可木耳、蘑菇俱全。衆人中午不過是打尖,早就餓了,吃的井井有味。幾個人看起來斯斯文文,可飯量實在不低。一大白瓷海米飯,吃了乾淨,又叫上了兩碟米糕。
雖說中午也吃了米糕,可那山野之食,實比不上這客棧精緻。沈瑞正想着,是不是勸五宣明日打包幾份點心,就聽到有人道:“大師好,家母打發小子給大師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