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官吏差役也不會坐視自家的財源全成爲功名士人手中的好處,這裡面往往會有個談判拉鋸,那些被隱蔽起來的田地收成不能一家獨吞,要拿出來大家分潤,這麼多年下來,在山東各處,或者說在天下各處,早就形成了一套穩定平衡的體系。
“投獻”看着雙贏互利,實際上也有風險在,那些功名護身的豪強們往往會直接把投獻過來的田地據爲己有,讓投獻的百姓農戶們從田地的主人變爲田地的佃戶長工,這投獻過來的田地也就真正成爲豪紳們的自家產業,能被約請來臨清的這些位,巧取豪奪的事情自己沒做過,祖輩也做過,不然哪裡能積攢出這麼大的家業。
把別人投獻的田產據爲己有,可這些田地依舊是隱田,不在官府田冊之上,不向官府繳納賦稅,這些豪紳家中還有隱藏的人口,同樣不在官府清冊中,這些人口只是豪紳自家的奴僕,而不去承擔什麼徭役,也不必負擔人頭稅等等,這麼下來,朝廷官府只能向那些沒投獻,自己勤苦耕種的農戶和地主們徵稅攤派。
繳稅和負擔徭役的人少了,可要繳納的稅額,要辦的差事沒變,甚至還在逐年增加,也就是說,越來越沉重的負擔壓在越來越少的人身上,讓他們或者去投獻,或者破產破家,田地直接被人低價買走或者兼併,等這些田地到了有勢力的豪強手中,又是變成了隱田,惡性循環,周而復始。
有明以來,自太祖朱元璋到現在的天啓皇帝,開國時候清查天下田畝,然後一年比一年少,這田畝就擺在那裡,而且還會有開荒拓土,可在吏部和各地官府的田冊上,就是這麼一年年少了下來,張居正做一條鞭法,天下檢地,結果田畝又是變多,只是這變多沒幾年,又開始一年年變少,原來地方上的田地變少,衛所裡的軍田沒辦法變少,可從嘉靖年開始到現在,連衛所裡的軍田都越來越少了..
這些從官府魚鱗冊上消失的田畝,自然都落入了這些豪強的私囊,不用繳納賦稅,不用負擔徭役,不斷的替豪強生財致富,朝廷的苛捐雜稅不斷加重,一次次天災人禍,大批的百姓農戶破產破家,而豪紳們藉此兼併,實力財力愈發的膨脹。
在大明開國之初,地方上有農戶,有中小的地主士紳,還有豪強,但這二百餘年來,農戶越來越少,中小地主越來越少,只剩下越來越膨脹的豪強巨紳,地方上田地工商,大部分的利益都被他們壟斷和侵佔,大明官府就是這麼一直含糊着,他的官吏差役還在其中上下其手,發財分潤,大明朝廷官府甚至把這些豪紳們當成國家的骨幹支柱,依靠他們來統治地方,依靠他們來維持穩定。
趙進自然不會這麼做,趙進和夥伴們同樣知道,除非他們和大明一樣糊塗渾噩,不然只要想做什麼,肯定會侵害這些豪紳們的利益,任誰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財產被侵害,任誰也不願意看到財路被斷,反正他們都不願意,那也就沒有必要理睬他們的想法,只按照趙進和徐州的利益進行就好。
宴席已經安靜了一會,趙進和夥伴們還在慢條斯理的吃着,主業在工商貿易的豪紳們還算鎮定,其他人都是放下了酒盅和筷子,面色沉重的交換眼神,開始還有所顧忌,慢慢的開始有小聲交談,大家也顧不得彼此之間不是同盟,甚至還有勾心鬥角,眼下這個局面,必須要拿出個章程來,可讓大家覺得鬱悶的是,在趙進的強勢面前,大家根本沒什麼反抗的餘地。
想想那身穿鐵甲的整齊陣列,想想那數千鐵騎,再想想那需要十幾匹牛馬拖拽的大炮,還有這段時間來那些勝利,在這樣的力量面前,你是陽奉陰違,還是拔刀反抗,又或者拖延不辦,都會被碾壓的粉碎,可誰也不願意就這麼接受,這就是生生在身上割肉吸血。
大家已經習慣了巧取豪奪,習慣了不繳納皇糧國稅,習慣了這種土皇帝的日子,想想要守徐州一個年輕人的規矩,要把好不容易聚斂來的田產人丁送出去,誰也不願意,誰也不甘心,可大家想不出什麼法子,能執掌大家大族,學問才能都不算太差,自然也知道史上的種種典故計策,但絞盡腦汁,卻想不出眼前能用的。
就算沒什麼法子,就算沒什麼可說的,這個時候也一定要表態,不然的話,就會被當成默認,那就連大義名分都沒了,到時候更是麻煩。
“進爺,眼下大事在即,一切都是要求個穩妥,這檢地查丁,最容易激起民變,這可對進爺的大業有害,進爺這邊若是需要軍費兵源,大家自當竭力報效,我等算不上什麼鉅富,可還是能報效一二,一定會鼎力相助。”一名老者起身說道,這人是濟南府商河縣人,上代是做到了某省巡撫的位置,侍郎致仕,這一代則是舉人出身,沒有出仕,在家主管家業,這人稱得上德高望重,隱約算是山東豪紳裡的代表人物了。
趙進沒有起身,只是笑着先對夥伴們說道:“這是給我們開出價碼,咱們要一筆錢,然後一切還是按照原來的規制走。”
陳昇冷哼了一聲,石滿強滿臉寒意,吉香則是冷笑着說道:“那到底是大哥你管着百姓,還是他們管着百姓,如今這個局面了,還想着跟咱們討價還價。”
“他們想得美。”趙進說了句,然後笑着站起,對那老員外點點頭,開口說道:“山東是我的,人口是我的,地盤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既然是我自家的東西,沒道理我不知道底細,怎麼也要細緻的盤點清楚,不然就沒辦法規劃使用,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趙進臉上帶着笑容,輕鬆的發問,在座的山東豪紳們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不是因爲趙進在強詞奪理,而是趙進說得沒錯,對這等顯而易見的事實,實在沒辦法反駁,可不反駁自家就要敗落了,事關生死存亡,這可沒辦法含糊,該爭的一定要爭。
只不過這邊還沒開口,趙進笑着繼續說下去:“趙某明白這激起民變的意思,無非就是各位在背後,攛弄着什麼不長眼的綠林江湖人,或者什麼燒香信彌勒的教門,腦子不清楚的貧苦百姓也有可能,搞不好還要把大明的官軍引進來,處處生亂,然後我軍處處撲火,焦頭爛額,最後只能對你們讓步服軟,答應你們的條件,是不是這樣?”
他面帶笑容,輕描淡寫的說出這幾句話,就好像在談什麼閒事,因爲這個語氣態度,以致於宴席中的衆人沒有反應過來,片刻之後,屋中一陣桌椅亂響,豪紳們紛紛站起,個個臉色慘白,更有人身體不住顫抖,站起來又好像要坐回去,被趙進這句話給嚇怕了。
雖然“民變”的確就是這麼回事,可暗示和明說完全兩碼事,沒道理言語打機鋒的時候你把真刀子亮出來,這趙進還真是不講什麼含蓄規矩,難不成要在這邊把大家一網打盡?
趙進根本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只是自顧自的說道:“我和各位說的這些,並不是來商量,我說什麼你們必須跟着做,想要違背,想要抵抗,必然粉身碎骨,不會有別的下場。”
宴會廳中鴉雀無聲,那站起來發言的老者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在這時候卻有一名三十歲上下的人物站起,義憤填膺的說道:“進爺現在要做大事,難道不該籠絡人心,招納各方賢才嗎?爲何如此酷烈,寒了衆位鄉賢的好意。”
“徐州一直在招賢納士,趙某一直在收攏人才,但不明大勢,貪圖小利的蠢物,又怎麼會是人才,只知道籠絡官府,魚肉地方,與國爭利,與民爭利的蛀蟲又怎麼稱得上鄉賢,我需要在乎嗎?”趙進微笑着回答。
趙進說話直截了當,絲毫沒有什麼婉轉遮掩,在座諸人差不多都是他口中的蠢物和蛀蟲,就好像被一記記耳光狠狠抽在臉上,每個人的神情都極爲難看,卻不知道怎麼應對,趙進的夥伴們臉上都有暢快神情,臨清李家父子則是神態自若。
自從在天津深談之後,馬衝昊就開始把自己隱藏起來,倒不是說喬裝改扮,而是儘量不作爲各種場合的主角,他也在這宴會現場,卻坐在一個角落的桌子上,別人也不清楚他的身份,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馬衝昊則是觀察着屋中諸人的反應,有人恐懼,有人難堪,有人恐懼。
馬衝昊能猜到屋中這些豪紳的想法,來之前肯定有種種幻想,覺得趙進會開出價碼來收攏招攬,因爲徐州剛剛拿下山東,大明官署衙門仍在,這樣未明的局勢面前,肯定要爭奪這些地方上的勢力,誰得到這些豪紳的支持,誰就能掌控地方,雙方開價,那自然可以左右逢源,價錢也能高上去,誰能想到趙進根本沒有擡價,甚至都沒想着招攬,直接定下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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