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暘口中所說的黨馨是現任寧夏巡撫。在哱拜他們一夥人的眼裡,這位黨大人的存在就是爲了給他們添堵而出現的。
自從此人上任以來對於哱氏一族百般刁難,雙方屢有衝突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只要是有關這位哱氏一族的事,黨大人從小事到大事,錙銖必較。
幾個月前查出哱承恩冒領空餉之事,斷了哱家財路,哱拜與哱承恩對於此人已經恨之入骨。
前幾天又因爲土文秀強行娶妾之事,當着寧夏所有將官的面,扒了褲子打了板子。
士可殺不可辱,這事被土文秀引爲畢生奇恥大辱,沒想到被劉東暘再一次提起,土文秀焉能不怒!
劉東暘得意洋洋看着土文秀滿臉紫脹,窘到極處的樣子,心底一陣莫名快意,可惜這高興沒有持續多久。
“住口!”一聲斷喝尖利刺耳,有如深谷梟啼。
哱承恩幾個箭步來到劉東暘面前,臉色陰沉狠戾,陰鬱的眼神如同要吃人一般。
哱拜猛然站起,喝道:“老大,你想幹什麼!”
知子莫如父,哱承恩平常雖然不言不語,可是論性子狠戾陰沉,眼前這些人中以他爲最,惹着他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哱拜絕對相信,就算有一天自已和這個兒子站到了對立面上,這個兒子絕對會毫不猶豫的舉起手裡的刀砍向自已。
正因爲這一點,哱拜心裡一直不怎麼喜歡這個兒子,遠不如義子哱雲來得重要。
劉東暘性子大大咧咧,說話不經大腦,但是跟着自已這麼多年衝鋒陷陣每次在前,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勇將,無論從那一點哱拜都不會容忍哱承恩在自已眼前放肆,想當然的厲聲喝止。
面對哱承恩狼盯獵物一樣的目光,劉東暘心裡一陣陣發寒,“哱兄弟……您這是什麼意思?”
聲音宏亮中有了顫抖,臉上笑容變成了恐懼尷尬。
哱承恩狼盯獵物一樣審視了他半晌,直到劉東暘臉上見了汗,忽然咧牙一笑,笑聲有如刀刮鐵鍋一樣嘶啞刺耳,拍了拍他肩膀。
“老劉,以後不要隨便惹土文秀,我的話你要放在心上,今天是最後一次,下次就算有阿瑪在跟前,我會也將你牛黃狗寶挑出來,知道麼?”
劉東暘又恨又驚,垂下頭,一聲不吭的坐下。
土文秀什麼時候成了哱承恩的死黨?
哱拜厚厚的眼皮底下射出一縷狐疑,看向哱承恩的眼光,就好象即將老去的獅王看着一頭既將長成的小獅子一樣,警覺又嫌惡!
土文秀一口窩囊氣出得乾淨,不由得意氣飛揚,剜了劉東暘幾眼,心裡對於哱承恩死心踏地的感激。
廳內的氣氛幾近凝固,除了一直沒有說過話的哱雲,餘下幾個人各有心思,僵成一塊。
哱雲終於開口,“阿瑪,如果小王爺來了,問起我們爲何不出兵洮河,要怎麼辦?”
哱拜高大的身子騰的一下站起,疾步在廳內轉起了圈,“鐵丹汗是我哱拜死敵,可是現在不能動他。”
“自從萬曆十年後,這甘寧一帶少有戰亂,依我看黨馨那個狗東西對咱們久有裁撤之意!這小王爺要是來了,正好探探他的意思,如果證明黨狗所做所爲全是朝廷的意思……狡兔死走狗烹,他們若是對咱不仁,那也就別怪我哱拜不義了!”
這最後一句話裡的信息實在驚動人心,本來心裡各種想法的幾個人都齊刷刷的擡起了頭。
哱承恩陰沉嘴角卻有笑意,哱雲銥舊面無表情,而土文秀微點着頭,已經開始盤算前後進退諸事,只有劉東暘眼底有瘋狂嗜血的興奮。
許是因爲激動的緣故,哱拜臉上的橫肉居然微有抽搐。
甘肅官道上遠遠一道黃色煙塵滾滾而來,當頭兩匹馬上正是葉赫與孫承宗二人。後面三千虎賁衛一水黑衣軟甲,縱然策馬急馳,但個個身姿矯健,鬥意昂揚。
其實朱常洛本來也想過把癮騎次馬的,可是葉赫連理都懶得理他,隨手將他丟入一輛四匹馬拉得七香車內,這隻甘寧巡撫使的大隊人馬就此開拔。
一路上披星戴月,一連走了十幾日,已進入了甘寧邊界。
面對前面一條分岔路口,孫承宗命令衆人駐馬休息。
朱常洛出了車,伸展一路顛得幾乎散架的身子,吡牙咧嘴的左右活動,一邊接過葉赫遞過來的水袋,仰頭灌下幾口,長長的出了口氣。
回過頭瞅見葉赫一臉壞笑,孫承宗一臉關切,不由得大窘。
“其實我也能馬的,是葉大個不讓我騎。”
葉赫一聲不吭收了水袋,轉身去到護衛人羣中坐下,直到此刻不得不承認,自已居然讓這個傢伙嫌棄了。瞪着眼看到他和那些侍衛有說有笑的打成一片時,朱常洛有點不敢相信,轉過頭問孫承宗,“老師,我沒看錯吧?”
孫承宗黑臉上帶着溫遜的笑容,“葉兄弟外冷內熱,武高又好,現在虎賁衛的心目中可是一等一的蓋世英雄,估計他要說一句話,就連我這個指揮使都得望塵莫及。”
朱常洛默然不語,葉赫本來就是天上雄鷹一樣的人物,因爲對自已的一個承諾,跟着自已綁在宮中這幾年想來也真夠憋屈的了,看來這次甘肅事完之後,自已是不是也該放他自由了。
孫承宗拿出一份地形圖端詳了半天,遞給朱常洛,“眼前路分兩條,一條是通寧夏城,過了寧夏城便是洮河。這一條卻是通往甘肅歸化城之路,你看我們要往那一邊走呢?”
“先去歸化城,再去寧夏城!”
朱常洛命令三千虎賁衛暫時駐紮在離城門十里之處,自已帶着葉赫和孫承宗徒步一路行來。
шшш⊙ttka n⊙C○
歸化城裡一如即往的平靜和熱鬧,入城以後,幾個人都被眼前繁華景象驚呆了。
看眼前熙熙攘攘,摩踵擦背的人流,就是他們全都是京城來的,也都爲這個絲毫不遜於京城繁華熱鬧的歸化城震驚。
“來得這麼快?”
順義王府內,三娘子一臉訝異的看着前來送信的人。
木者奐隨手揮退來人,“夫人,我先出去看看?”
三娘子揮手止住,眼底深遂沉思,將三千衛兵放在城門十里駐紮,自已徒步入城?這位小王爺當真是沒有半分架子。
“來人是明國皇子,又是當今睿王,還是我親自出去一趟的好。”
木者奐不再言語,轉身退了出去。
阿香帶着一衆侍女,駕輕就熟的將三娘子妝辦齊整。
看着鏡中自已眉似遠山,腮凝新荔,三娘子低聲嘆了口氣,明媚鮮妍全都是假象,心底的滄桑枯老誰人知道?
阿香在一旁瞪大了眼,她真是搞不懂,爲什麼這幾天夫人這幾天唉聲嘆氣的次數加起來比以前幾年還多呢?在阿香看來,夫人如此美麗,又深得衆人愛戴擁護,如果換成自已不知要樂成什麼樣子了。
若是阿香知道在三娘子心中,一直在羨慕她的天真與單純時,不知會不會嚇得睡不着覺。
在朱常洛一行三人溜達到順義王府門前時,三娘子已經一身盛裝,闔府官員分列左右,看着那樣子,似乎等了有一陣子了。
萬萬沒有想到三娘子居然能夠這麼快就得到自已到來的消息,並且算定自已會前來探府,這一下以有心算無心,頓時讓朱常洛提了幾分精神。
三娘子在歷史上被譽爲蒙古一代奇女子,大名之下,必然無虛。
既然人家劃出道,自已也沒必要遮遮掩掩。
“大明睿王朱常洛,見過夫人。”
聲音朗朗有如金玉互擊,臉上笑容溫和既真誠。
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不如聞名。
侍立兩旁王府一衆將官,本來聽說來的這個睿王爺是個剛滿十歲的小兒時,嘴上不說,可是心裡難免都存了輕視之意,這一點就連木者奐都沒能免俗。
可是這個向他們緩緩走來的少年,臉上雖然掛着謙和卻疏淡的微笑,可是身上那種上位者的氣息卻令在場每一個人都覺得一種深深的壓力,那感覺就好象一個高貴無比的主人,向着他的奴僕們問好一樣。
施禮者落落大方,可是受禮者無有不安。
本來還稍有喧譁的聲音瞬間全都安靜下來,所有人全都屏息靜氣,場中靜得雅雀無聲。
對面正向自已走來的這個恍如謫仙一樣的少年睿王,三娘子湛如秋水的眼神一陣波動,對於朱常洛的彎腰一禮,居然不言不動,怔在那裡出開了神。
這一瞬間,三娘子的思緒已經好似飛到了三十年前與那人初見的一刻。
王府諸官一陣輕微譁然,有的人以爲這是夫人故意示威於明國之舉,已經在暗地拍好叫好。也有些精明通事的,心下隱隱不安,這樣對待明朝來使的王子,是不是有輕慢之嫌。
木者奐一看不好,連忙搶上一步,低聲提醒,“夫人?”
三娘子霍然而醒,躬身施禮,“睿王大駕光臨,順義王府蓬蓽生輝,快些請入府奉茶。”
朱常洛含笑遜謝,“夫人客氣,常洛愧領。”
入廳內坐下後,朱常洛將葉赫和孫承宗二人向三娘子介紹了。
孫承宗沉靜內斂也還罷了,葉赫渾身氣勢有如出鞘的刀鋒一樣銳利無匹,蒙古人最喜歡的就是勇士,等聽到葉赫真實身份是遼東海西女真葉赫部少主之時,就連三娘子都下死力的盯了幾眼。
葉赫雖然不凡,但是三娘子的注意力全在朱常洛一人身上,見他人雖小,但是待人接物卻是老道無比,不由得越發另眼相看。
當天三娘子在府中廣發消息,周圍草原上各大部落首領、酋長聞風而至。
扯力克和火赤落部殺了明朝官兵一事,草原上大小部落都知道。
對於邊患明廷歷來強勢,這一次必定不肯善罷甘休,所以聽到明朝王爺駕到,這些部落首領們蜂涌而至,其中多的是不願打架流血,但也不能不承認,也有一些存心不良,此來便是爲了看風向而來的。
朱常洛來者不懼,依禮相見。強者不示弱,弱者不驕橫,應對有理有節有據,絲毫不見慌亂。
木者奐在一旁冷眼旁觀,心裡對這個少年王爺佩服的是五體投地。
是夜,三娘子在歸化城舉行了盛大無比的歡迎晚宴。
以三娘子爲首的衆位蒙古貴族衆星拱月一般的圍着朱常洛團團而坐。
巨大的篝火沖天而起,一隻只整個的黃羊在火堆上烤得金黃冒油,溫熱的馬奶酒一碗碗倒了上來。
春夜的草原深遂寒冷,可是再冷的寒氣也被這熱鬧之極的氣氛驅趕得無影無蹤。
朱常洛總算見識了一把蒙古人的豪爽,觸目所見全是一手持大個的海碗喝酒,一手撕着一條羊腿大快朵頤的情景,葉赫快活的如魚得水一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到了這草原之上,就如同他回了家一樣自在。
讓朱常洛比較欣慰的一點是,還好三娘子不是那副吃相。
只見她手持金刀,將烤得噴香的黃羊削成薄片,遞於朱常洛食用,朱常洛含笑謝過。
三娘子吃相雖然文雅,但是喝酒絲毫不遜男子,和男人一樣掄起大碗,但有前來敬酒者,無不一碗乾淨,不留涓滴。
正高興間,遠處忽然一陣悠揚琴音流出,在這如火如荼的草原之夜顯得悅耳之極。
正在喝酒吃肉划拳的衆人忽然止住了聲息,片刻寧靜後隨即爆出一陣轟天叫好聲。
“咱們草原上最耀眼的娜仁花來啦!”
“大夥快看,是烏雅格格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