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門的時候,就預示着今天不會平靜。華安安抱着馬鞍子,下樓時少踩了一級臺階,摔了一跤,腦門上碰出一個大包。
他繫馬肚帶時,好像勒得太緊,老馬不舒服,一個勁想把他從背上顛下來。還好,華安安緊緊拽着馬繮繩,一路狂奔,跑到十里橋。這是每天掉頭拐彎的地方。
他下了馬,牽着馬往回走。但沒走多遠,老馬一個趔趄,翻倒在路上,掙扎了幾下,剛站起來,沒走幾步,又摔到了。
華安安心想,這馬可能生病了。他圍着馬轉了兩圈,束手無策。後來想起,馬生了病,可以找獸醫來治療。
於是,他走下官道,穿過一片樹林,來到最近的一個村落。經過打聽,得知四五里外的某某村有個獸醫。他顧不得官道上的老馬,走出幾裡地,找到了那位獸醫。
獸醫聽他介紹了病情,說:“不礙事,這畜生大約是吃了路邊的荊棘,扎壞了肚子,吃一服藥就能止痛。”
華安安在烈日下跑得昏天黑地,汗流浹背,聽獸醫這麼一說,放下心來。心想,到底是專家啊。
兩人回到官道上,華安安見老馬沒被人牽走,鬆了一口氣。但是到了馬跟前才發現,馬鞍子已經不在了。
獸醫掰開馬嘴瞧了瞧,又把老馬全身敲打一遍,說:“這位先生,小的倒是有靈藥,保證這畜生一吃,藥到病除。只是,藥價五錢,從不還價。”
華安安給了他一塊碎銀子,獸醫喜滋滋地收下,放在藥箱裡,又從藥箱取出幾包褐色、白色的藥末,倒在一個瓢裡,從隨身的葫蘆裡倒出清水,把藥搖勻,一手扳開馬嘴,把一瓢藥水硬灌進去。
“好了,”獸醫拍拍手,背起藥箱說,“過上半個時辰,藥性一發揮,先生的馬就能跑路了。”
華安安連聲道謝,看獸醫走遠,自己找個陰涼坐下來,慢慢等着。
等了一個多時辰,他把馬拉起來。丟了馬鞍子,只能慢慢往回走了。看來今天施襄夏和揚州老叟的第五局,自己只能看他倆收官子了。
老馬立起來,剛走兩步,腿一瘸,又倒在地上。
華安安無可奈何,只得回到樹蔭下。心想,買二手貨,遲早都會遇上這種倒黴事。
過了很久,華安安不耐煩了。他又把馬拉起來,預料中的,馬走了幾步又倒在地上。
他感到疑惑,難道獸醫給馬吃的藥不對症?他極目遠眺,見大地上的一切都泛着太陽的光澤,再去找獸醫,可有得苦頭吃了。
他正無可奈何,路上來了一位老農,衣衫簡單,頭戴斗笠,手裡揮着一根柳條,正趕着一頭水牛。
華安安連忙迎上去,作揖說:“這位老伯,我的坐騎突然患病,適才叫獸醫看過,也不起作用,您給幫忙看看。”
老農揹着雙手,彎腰圍着老馬看了一圈,說:“是哪個獸醫給看的?這馬蹄上紮了根釘子,自然動不了。”
華安安一拍腦袋,哭笑不得。這麼簡單的原因,自己傻坐了幾個小時竟然沒有看出來。
老農讓華安安按住馬腿,自己用牙咬着釘子,一使勁,一根二寸長的釘子拔了出來。
華安安連聲道謝,取出一塊銀子遞給老農。老農用柳條把他的手打開,說:“莫要取笑我鄉下人,拔根釘子要什麼錢?”
華安安感慨萬分,自從來到這個年代,頭回遇上不要銀子的人。
華安安回到花滿樓的第一件事,先從水缸裡舀了一大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了個痛快。第二件事,他找到掌櫃,請掌櫃無論如何收下這匹免費的馬。他提出的唯一條件,不要把馬送到湯鍋上就行。
他回到房間,擦洗了身上的汗,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從清晨出門直到下午三四點鐘,他還沒吃一口東西。他被這輛二手車害得,早餓過了勁,也耽誤了今天去弈樂園看棋。
華安安從街上吃飯回來,老闆娘正守在門口等他。一見到華安安,老闆娘笑嘻嘻迎上來,擠眉弄眼地說:“有個美貌道姑找你,活像個神仙似的,在樓下等你半天了。”
華安安心想,可能是昨天在白鶴觀遇見的那位仙姑,她怎麼找到花滿樓來了?
果然,何孟姑在樓下大堂,正欣賞屏風上的名人題字。
兩人見過禮,何孟姑說:“昨日與華相公的一局殘棋尚未弈完,本道想了一宿,終於想出妙手,可以解脫困境,特來與華相公參詳,望不吝賜教。”
華安安慌手慌腳的不知所措,忙請何孟姑安坐,讓夥計沏上好茶,自己上樓取來棋具。
昨天的棋局,華安安只記得二三十步。他當時是臨時應酬,事後也沒放在心上。倒是何孟姑把棋局一步不差地還原到棋盤上,說:“當時就弈到這裡,下來輪我落子,這樣可對?”
華安安細細點看一遍,點點頭,說:“仙姑記性真好。”
何孟姑對這局殘棋是下了功夫深入研究的,棋局的關竅已經瞭然於胸,她很快下了一步好棋。
華安安被道姑的美貌所震懾,思維本來就有點滯澀,而這步棋如同平地鼓起的一塊連山巨石,根本無法撼動。他頓時覺得棋勢渺茫,無從落子。
華安安靜下心來,左思右想,只能勉強應付。但是寥寥數子過後,自己的防線就全面崩潰,已經無法挽回了。
華安安面紅耳赤,說:“無可挽回,再走下去,怕要輸十三四個子。”
何孟姑說:“華相公不必氣餒。這局棋我是有備而來的,對你其實是不公的。”
華安安拱拱手,說:“我的棋藝還差得很遠,遠沒有窺見棋藝的門徑。”
何孟姑微微點頭,說:“以華相公目前的棋藝,若能得到高人指點,定會有魚躍龍門升騰化仙的功效。”
華安安靦腆地笑了,說:“我哪裡能遇上那種好事?”
何孟姑說:“我倒認識一位世外高人,華相公如能真心懇請,本道從中說和,投入他的門下,也並非不可能。”
華安安一時摸不着頭腦,問:“不知是哪位高人?”
何孟姑說:“揚州老叟,想必華相公有所耳聞吧。”
華安安觸電似的連忙搖頭,說:“揚州老叟傲岸孤僻,他不會收我爲徒的。”
何孟姑驚奇地問:“那是爲何?你和他有些過節?”
華安安說:“我在北京和他下過棋,言語之中對他不甚恭敬,我想他對我會有一些成見。何況,我過兩個月要回廣西老家,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涉足江淮。這樣短的時間,又能學到什麼呢?”
他心裡說,而且,揚州老叟還是啞巴,我又看不懂他的手語。
何孟姑點點頭,沉吟了一下,問:“當今四大高手,想必你都接觸過,你覺得他們棋藝如何?”
華安安是內向的人,今天跟何孟姑在一起,卻樂意敞開心扉,娓娓而談。他覺得很愉快。
“範大是天縱英才,在棋盤上是跳躍的精靈。和他下棋,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影,讓人無從下手,只能捕風捉影,無的放矢。和他沒法下棋。”
“揚州老叟像大海一樣,深沉廣闊,無邊無際,根本看不見它的盡頭,反而有溺水的危險,和他也沒法下棋。”
“施襄夏風雲變幻,有雷霆般的威力,攻無不克,無堅不摧。但他的棋有跡可循,我和他湊合着能下。童樑城像精密的儀器,完美無缺,無懈可擊,走上一萬步也不會有漏着,非常難對付。但我在北京贏過他。”
何孟姑聽的似懂非懂,但還是讚歎:“華相公初出茅廬,就有緣際會當今棋壇四位頂尖高手,對他們的評價又如此中肯,可見華相公在棋藝上也是很有感悟的。”
華安安不好意思地笑了,連連搖頭。
何孟姑喟嘆一聲,說:“只可惜華相公要遠走廣西,江淮棋壇又少了一位少年國手。”
她話鋒一轉,問道:“這四位頂尖高手中,你最希望和誰下棋?下十局勝負的棋?”
華安安摸不著頭腦,不知這位仙姑爲什麼會問這個?他大着膽子說:“不論和誰下十局棋,我都求之不得。可惜沒有機會。”
何孟姑說:“我倒有個辦法,可以完成華相公的心願。”
華安安疑惑地望着她,說:“怎麼可能呢?範大浪跡江湖,身影飄渺,無跡可尋。其他三位正忙着在弈樂園角逐,誰會有工夫陪我下十局棋?”
何孟姑微微一笑,說:“揚州老叟力戰施定庵,之後又將迎戰童樑城。我想他年事已高,不堪重荷,很難堅持到底。如果他的門下弟子代他出戰,道理上也說得過去。若果華相公肯投入他的門下,經他點撥幾着,對付童樑城的時候,您就可以出戰了。”
華安安眼睛一亮,心裡怦然而動,但是馬上又暗淡下來。和任何一位頂尖國手進行十局棋大戰,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天上真能掉下餡餅來?他覺得不可能。
“下十局棋,還能找人代替嗎?”
何孟姑說:“揚州老叟接受童樑城的挑戰,自然要開出一些條件。若果童樑城不答應,揚州老叟就可以拒絕應戰。這樣一來,豈不是堵住了童樑城晉升棋聖的道路?他一定會答應的。若果讓他在揚州老叟和華相公之間挑選一個對手,您想,他會選誰?”
華安安興奮地說:“當然是我!我容易對付呀。”
何孟姑問:“華相公如今意下如何?”
華安安爲難地說:“我拜揚州老叟爲師,就怕他不肯。”
何孟姑笑着起身離座,一揚手中的拂塵,“你若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現在就隨我去。”
華安安猶豫了一下,快步跟着何孟姑來到門外。他倆攔了一條小船,徑直到了仙人橋。這次,何孟姑沒有領他走花園後門,而是棄舟登岸,走進一條幽靜的小街,又敲開一家普通宅院的門。
華安安站在天井裡,感覺自己置身夢境。夕陽斜映,庭院幽深寧靜。這就是揚州老叟的家?他知道自己會在夢中驚醒,他知道揚州老叟不會收自己爲徒。
何孟姑穿過客廳去中堂稟報揚州老叟,久久不見回來。老僕人給華安安端上一杯苦茶。
華安安忐忑不安,他告訴自己不要緊張,孤傲的老叟根本瞧不上自己。
過了一會,環佩叮噹,一位妙齡少女款款出現在客廳門口。“華佳,傻站在天井做什麼?倒顯得我們不會待客似的。快來客廳坐下,”
華安安望着少女,頓時驚呆了。這是蓮兒。他以往見到蓮兒,都是一身男裝。今天的蓮兒恢復了本來面貌,一身少女裝束,衣裳華麗斑斕,整個人像一朵初綻的奇葩,另有一種天姿國色的嬌豔。
華安安一臉憨笑,擡階走進客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心已經醉了。
“今天的棋局結果如何?”
蓮兒落落大方坐在他對面,反問他:“你今天爲何沒去弈樂園?”
華安安一瞬間感到蓮兒就像這個略顯陰暗的古屋中一個充滿動感、妖嬈亮麗的精靈,巧笑倩兮,顧盼流輝。
“我早晨去十里橋遛馬,誰知馬蹄上紮了一根釘子,害得我耽擱了一天。真正氣死我了。”
蓮兒冷笑一聲,說:“沒摔着你吧?喲,腦門上好大一個包。”
華安安摸摸腦門,難爲情地說:“這是下樓時在牆上碰的。”
蓮兒撲哧一聲笑了,說:“看你毛手毛腳,一點不像個大國手。我給你抹點藥吧。”說着話,她離開客廳,拿來一個小瓷瓶,拔出塞子,用手指蘸了一點,輕輕搽在華安安腦門上。
華安安聞見蓮兒身上淡淡的幽香,不由得心旌搖曳,幾乎難以自持。
去他的什麼祝領隊,什麼基地,什麼任務!我要留在這裡,做揚州老叟的徒弟!
蓮兒擦完藥,端詳了一下,問:“現在還疼嗎?”
華安安意醉情迷,癡癡地說:“如果明天再擦一次,可能就消腫了。”
蓮兒說:“想得美,你知道這藥多金貴?上次我盪鞦韆,磕破了膝蓋,都沒捨得擦呢。”
兩人正說着話,何孟姑一臉愁容走進客廳。華安安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沒戲,不禁大失所望。
何孟姑說:“老叟有個條件,華相公必須誠信皈依師門,他才肯答應。”
華安安急忙說:“什麼條件?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何孟姑說:“華相公棋藝之高,已入國手行列,不輸於其他國手。但這都是你本門師傅傳授的。老叟覺得現在納你入師門,奪你本門師傅之心血成就,傳揚出去頗爲不美。”
華安安恍然大悟,原來揚州老叟是囿於門派之別。他連忙說:“我沒有門派,從我的啓蒙老師算起,我已經跟了十幾位老師學棋,這個請老叟放心。”
何孟姑怔了怔,說:“原來如此,這倒好了。老叟說,既然入了本門,不論在江淮,還是在廣西,都不能數典忘祖,背叛師門,處處要維護本門聲譽,將本門棋藝發揚光大。”
華安安點頭說:“這是自然的,我一定會做到。”
何孟姑說:“本門開山師祖乃是黃諱虯,黃龍士。你可要記清,時刻不能忘懷。”
華安安大吃一驚。自己投身師門,誤打誤撞,竟然進了棋聖黃龍士的門派。清代三位棋聖,黃龍士,範西屏,施襄夏,以黃龍士爲最尊。他喜出望外,說:“黃龍士是我最崇敬的棋聖,能做他的徒子徒孫,我榮幸之至。”
何孟姑對他的話聽不大懂,但能看出他是真情流露,誠心誠意的,便微微一笑,說:“既然如此,我就領你去見老叟,看他老人家意下如何。”
蓮兒跟着他倆進了中院天井,揚州老叟正端端正正坐在堂屋太師椅上,白髮披肩,神態肅穆凝重。
華安安走上臺階,連忙跪下磕頭,說:“弟子華安安,誠心拜入師門,望師傅收納。”
何孟姑在揚州老叟耳邊嘀咕了幾句,揚州老叟的神情雲綻天開,頓時開朗起來,說:“華佳,你棋風迥異,不同尋常,自成體系,很難讓人相信你沒有門派。”
華安安一愣,他會說話啊?而且吐字清晰,聲音洪亮。
“弟子其實跟十幾位師傅學過棋,南寧、成都、北京、上海的老師都有,其實沒有門派。”
“上海?”揚州老叟感到疑惑,“上海是什麼地方?”
何孟姑說:“那是小地方,師傅不太瞭解。在揚子江出海口,淞江府上海縣,荒僻小縣。”
揚州老叟輕蔑地說:“這樣的地方能有什麼高手。”他轉向華安安,“華佳,你的棋藝已經不差了,比起我,我看也只有一先之差。但你棋藝滯拙,全憑苦熬計算,缺乏靈動,這樣下棋,了無半點樂趣,你以爲如何?”
華安安被點中了要害,心悅誠服。“師傅正說出了我的不足之處,我也瞭解我的缺點,就是苦悶彷徨,不知怎樣彌補。”
揚州老叟捋了捋鬍鬚,見華安安的態度比較真誠,他下定了決心,說:“好吧,念你誠心投拜,我暫且將你收歸門下,希望你日後體諒今時之艱難,莫要欺師背祖,要將我棋聖一門的棋藝發揚光大,世代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