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在敲玉園住了兩天,胡鐵頭對他格外殷勤。看到他不費吹灰之力連敗周敦敬三局,終於技癢難耐,從觀棋的位置坐到了下棋的位置。
周敦敬一邊擦汗,一邊感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胡鐵頭的棋風是不顧一切,玩命攻擊。但他不是亂下,一心只想吃大龍,往往沒有好下場,也不會成爲二品高手。他和華安安有很多相似之處,很重視搶佔勢力要點,這是攻擊型棋風的特點。另外,他也屬於“算死對方”這個類型的。但他的算路雖然精深,卻沒有華安安的嚴謹。因此,這兩個棋風相近的人對陣,算路的精確度成了勝負的唯一標尺。即便他在中盤能扛住華安安的猛烈攻擊,一進入官子階段,他就無所適從了。因爲愛殺大龍的人,總是不屑於收官子。
胡鐵頭一口氣連輸四局,不住大叫:“好辣!好痛快。”
華安安並不覺得自己的棋風變得很辣,他只是追求每個棋子的最高效率。但在別的棋手看來,他的棋卻是剛正勇猛,犀利辛辣。
晚飯時,華安安驚喜地發現,飯桌上多了兩個人。一位是施襄夏,另一位高高胖胖,滿頭白髮,談笑風生,氣度非常豪邁。
華安安和施襄夏見過禮,感謝他專門送來和童樑城的對局譜。施襄夏卻不以爲然,引着他介紹給豪邁老者。
“這位就是當今棋壇元老,樑諱魏今,樑老前輩。”
華安安大吃一驚,他對樑魏今的大名如雷貫耳。這位老前輩先後指導過範西屏和施襄夏,又是何所云的師傅,是當今棋壇最負盛名的老國手。
華安安誠惶誠恐,不由自主想下跪行大禮,樑魏今卻伸手托住他,反而向他作了一個長揖。
衆人都萬分驚訝。
樑魏今說:“華兄弟義薄雲天,樑某早就想親自拜謝。今日有緣相見,真是大慰平生。”
在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華安安自己也愣住了。
樑魏今拉住華安安的手,對大家說:“我的徒兒何謂敗死在揚州六鬼手下,華兄弟不但擊敗六鬼,爲何謂報了仇,還將贏的一千二百兩銀子託人送到湖南,撫慰何家的親屬,如此重義輕財,樑某真是感激不盡,何謂泉下有知,也可安然瞑目了。來,華老弟,老樑今日代何謂敬你一揖。”
說着話,又端端正正給華安安作了一揖,令華安安萬分窘迫,連忙還禮。
在座所有人都拍手叫好,都對華安安另眼相看。
施襄夏感慨地說:“我在京城和華兄弟有幾次交往,只知道華兄弟棋纔好,卻不知道賢弟人品最好。來,我敬你三杯。”
三杯,三杯又三杯。華安安被衆人衆星捧月一般,美酒和投契的話語使他心花怒放,熏熏然忘乎所以。
自從來到這個年代,他第一次受到人們的熱烈歡迎,使他陶醉其中,久久不能釋然。
樑魏今握住華安安的手,親熱中又透着感激,久久不願放開。
華安安從施襄夏和樑魏今熱情的眼神中看出,他們已經把自己吸收爲他們圈子裡的人,不再把自己當成一個有潛在威脅的對手。他高興極了,有種找到親人的感覺。
五個人暢飲一宿,大醉而歸。華安安到第二天下午才緩過酒勁,胡兆麟又陪着施襄夏和樑魏今來客房飲茶敘話。
樑魏今誠懇地說:“依華兄弟的棋才品行,也該列入國手行列。我和定庵、兆麟商議,準備給你籌辦一系列棋賽,和江淮間名手進行切磋。憑你的實力,過五關斬六將不成問題。屆時由棋壇元老公推,認定你爲新晉國手。”
華安安嚇了一跳,如果成爲國手,“華安安”三個字有可能出現在清代圍棋史上,那不是干涉歷史進程嗎?
他看到三個人殷切期待的目光,又不好推辭,只得找藉口推諉。
他感謝三位的一番好意,推說自己狀態不佳,想幾個月後再開始棋賽。
樑魏今雙手一拍,說:“好,有你的實力,有兆麟的財力,有我和定庵襄助,此事輕而易舉,國手稱號唾手可得。”他一心想報答華安安。
華安安錯開話題,問:“施兄對陣揚州老叟,不知何時開始?”
胡兆麟說:“揚州老叟昨日剛回揚州,一路舟車勞頓,須歇息幾天,約好五天後開始棋局。”
華安安對施襄夏抱拳說:“施兄棋藝高超,一定會擊敗揚州老叟,然後去當湖再和範大相公較量十局,從此以後,名揚天下,與範大相公並稱棋聖,永留青史。”
施襄夏苦笑說:“賢弟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說的前程那麼遠大,我想都不敢想,只是眼前揚州老叟這一關,我就心中無底。”
樑魏今說:“揚州老叟潛心棋藝,當世再無第二人。棋藝之高,高山仰止,堪稱無冕棋聖。可惜他有一處弱點,他比定庵足足年長三十八歲,年老力衰,不堪長時間角力。若是隻下兩三局,我看定庵未必能贏他。但是十局棋較量,定庵後來居上,取勝的把握還是有的。”
華安安說:“我這次在北京和老叟對局,看他只有四十歲上下。”
樑魏今說:“那是他的易容術,他出山對局,都會易容,顯得年輕矯健,令人不敢輕視。其實,他是黃龍士的親傳弟子,與徐星友同出一門,至今享譽棋壇已經四十餘年,罕逢對手。我昔日和他較量兩次,也都敗北。不愧是黃龍士的徒弟啊。”
華安安不由得擔心起來,說:“我聽人說過,揚州老叟不看棋局過程,能從一百步外把棋局倒推回來,並且以此爲樂。”
胡兆麟說:“這怎麼可能?江湖傳言,兄弟莫信。”
一聽這話,施襄夏的心情更加沉重了。用這種方法研究棋藝,真是匪夷所思,神仙也難做到。如果揚州老叟真有這本事,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己怎麼可能扳倒這座大山?
樑魏今呵呵一笑,說:“兆麟莫急。依揚州老叟的棋力,推算一般棋手的棋譜,大概可以。但是,推算西屏和定庵這樣的高手,恐怕未必。”
胡兆麟一拍巴掌,說:“正是,揚州老叟棋藝再高,他畢竟是肉體凡胎的人,精力總是有限的。”
華安安望着凝眉沉吟的施襄夏,心裡想着揚州老叟,爲自己即將目睹這一空前的激戰而興奮不已。唯一美中不足的,蓮兒對他已經冷淡,使他失去了構想一個五彩斑斕的美麗幻想的空間。
弈樂園,是清初圍棋國手們交流棋藝,探求圍棋奧秘的棋家聖地。過百齡、周東侯、汪漢年、黃龍士,盛大有都曾在這裡留下足跡。是清代圍棋藝術崛起的主要奠基地。
弈樂園是棋手們對依園的暱稱。依園,又叫韓家園,是清朝初年韓醉白的私人別墅,位於揚州城北郭門外,是揚州最爲人讚美的名園。韓醉白嗜好圍棋,往來結交都是棋壇巨擘,弈樂園在當時成了頂尖國手們切磋研究的活動中心,因此也成就了弈樂園在圍棋史上的特殊地位。
後來,韓家敗落,將韓家園轉賣他人。新主人並不嗜棋,弈樂園的國手們只得四散離去,弈樂園在棋界的地位隨之下降。但是,每逢有重大棋賽,揚州棋壇仍然首選這裡作爲比賽場地。新主人倒也聽之任之,樂觀其成。
這天,華安安和施襄夏、樑魏今乘坐胡兆麟的畫船,穿過不知名的水道,前往弈樂園。一路上綠水紅樹,倒映水中。沿岸是各種亭臺樓閣,面河聳立。俊男美女,在河岸上悠遊嬉戲。到了弈樂園門外,見裡面畫舫來往穿梭,絢麗如畫。
畫舫從水面直接划進園內。華安安見這裡綠波盪漾,湖邊垂柳依依,假山,小橋,竹林,佈置的錯落有致,似乎從不同角度,都能看出一種美景。他心裡不由得讚歎園林設計者巧奪天工的創造力。
畫舫緩緩靠近一個亭子。
亭子裡坐滿了人。有對局者揚州老叟,蓮兒,和老僕,還有目前寄居揚州的四位國手以及一位象棋國手,揚州本地的官員和桐城公子,和一些有頭有臉的富商巨賈。
這些人一擁上船,畫舫裡頓時擁擠起來,華安安被擠到了船尾。
他偷偷看了一眼蓮兒,見她像以往那樣恬靜清爽,身上不染一絲人間俗氣。她的腰間,仍然吊着那兩個玉佩。
華安安暗自臉紅,慶幸費保定沒有在場。如果老費在場,遲早會看見自家的玉佩竟然掛在蓮兒身上,不知會怎樣尖酸刻薄地責難自己?不過,老費遲早會來的,揚州和當湖的三場頂級大戰,他當然不會錯過。
華安安自從離開北京城,經過長時間考慮,終於斬斷情緣,決定不再理會蓮兒。除非,蓮兒主動和自己說話。因此,今天遇見蓮兒,他盡力保持鎮靜和剋制,不去看她,也不讓任何思緒生根發芽。
樑魏今是主持人,他先宣讀了棋賽的規矩。大致是隔一天對弈一局,對局時不打掛。要求打掛的一方,按照自行認輸算。雙方輪流執白棋,如遇到循環劫,按無勝負算。
施襄夏雄心勃勃,要通過戰勝揚州老叟來證明自己已經具備了與範西屏一爭高下的實力。
揚州老叟似乎是從天上派下來的一位棋神,專門驗證人間棋手的真僞。去僞存真,秉公無私,像一臺無情的超級機器,專門淘汰不夠格的棋手。
高手對決,先聲奪人是頭等重要的次序。
經過猜先,施襄夏奪得白棋。他在濟南府和童樑城的十盤棋,都是執白棋者勝。
剛一開局,大家都圍攏上來,感覺新鮮。如果佈局平平淡淡,人們會慢慢失去耐心,或坐在船邊竊竊私語,或憑欄觀賞依園美景。只有懂棋的高手,才能從平淡中體味出其中的針鋒相對,刀光劍影。
佈局還沒結束,死死盯着棋盤的,只有兩位對局者,以及樑魏今、華安安四個人。
施襄夏是長考派,棋風含蓄,如海底醞釀中的海嘯,海面總是波瀾不驚。
揚州老叟崇尚自然,平和,輕易不主動挑起纏鬥。
因此,看不到激烈搏殺的場面,其他人都暫時散開了,等到激烈交鋒時再來欣賞。
但是,華安安從中領略了兩種巨大力量驚心動魄的較量。高手對陣,容不得一絲紕漏。雙方都在穩固防守,同時盯着對方的步伐,一旦出現機會,陽春白雪的優雅立刻會變成雷霆一擊,直刺對方的命門,一舉奪取全局的控制權。
雙方虛虛實實,攻中有守,守中帶攻,都注重全局的勢力和地域的平衡,誰也不肯輕舉妄動,擔心授人以柄,使對方掌握全局的主動。
華安安看了半天,不免有些感慨。這些國手們具備了全局意識,但行棋風格仍和現代圍棋有很大差異。他們的全局意識只靠個人的領悟,缺乏現代棋藝的一整套成熟理論。他們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已經意識到“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局意識,但仍在摸索階段,猶如挑着燈籠在暗夜的荒原上找路。
華安安嗅到一絲淡淡的香氣,他擡頭望過去,見蓮兒倚着船欄,正在俯看湖裡的錦鯉。她的旁邊並沒有人,這是個機會!華安安本想了斷自己這段並不現實的情緣,並且有了最理智的決定。但是,他只猶豫了兩秒鐘,還是挪動腳步走過去,在蓮兒身旁坐下來。
“我把你那塊玉佩弄丟了。”他乾巴巴地說。
“你不是把這塊給我了嗎?小是小了點,倒也精緻。”蓮兒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看水下的魚。
華安安絕望地怨恨自己,下了那麼大的決心,爲什麼一見到她,所有的做作、無視、冷淡,都變成了無效的抵抗?他爲自己找藉口,我只是想要回那塊玉佩,以免被老費看見了無端生波。
“咱們去那邊下棋?”他的老套路。
蓮兒笑了,說:“我纔不上你的當!你現在棋藝那麼高,我又不是你的對手。”
華安安看她笑靨如花,不由得迷醉了。她真美啊!我幹嘛要逃避她?這美好時光,是天堂花園開放的日子,每一秒都彌足珍貴。我只有默默追隨她的腳步,走向未知的燦爛迷途,直到黑暗來臨的一刻也無怨無悔!
他的內心反覆拉鋸,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憋了半天才問:“你師傅是不是仙人橋那位白髮神仙?”
蓮兒擡起頭,驚訝地看着華安安,“當然是了。你連這都看不出來的?怎麼下棋的。”
“你有這樣一位高人師傅,遲早會成爲高手的。”
蓮兒莞爾一笑,說:“那你也拜我師傅爲師好了。”
華安安神情複雜地說:“那真是求之不得。”
蓮兒說:“那好吧,我回去就對我師父說,看他願不願意收你爲徒。”
華安安沉默了,他不知該說什麼好。理智的拒絕,情感的順從,在他心裡糾纏不清。爲了不冷場,他給蓮兒說了會北京城的風土人情,結結巴巴,語言無趣,連他自己都覺得乏味。
施襄夏在勢均力敵的消磨中,終於按捺不住,首先挑起了戰端。剎那間,棋盤上狼煙四起,暗鬥變成明爭,所有潛伏的危機點全面爆發,棋局頓時渾濁不堪,誰也看不出誰優誰劣,鹿死誰手。
人們重新圍上來,欣賞這難得一見的亂局。
應該說,施襄夏是有贏棋的機會的,但最終取勝的是揚州老叟。
揚州老叟雖然贏了,但是並不開心。因爲對方是個強勁的對手,每一局都要他付出極大的心血,後面還有九局這樣的棋,他感到疲憊。
承蒙依園主人相請,揚州老叟主僕三人就住在依園裡,免受奔波之苦。
胡兆麟,施襄夏一行人回到敲玉園,大家都爲施襄夏加油打氣,施襄夏卻笑着說:“多謝各位關愛,我心裡已經有底,即便贏不了揚州老叟,也絕不會慘敗給他。”
經過初次較量,他摸清了揚州老叟的底牌,望似高不可攀,其實下定決心,是有機會登頂成功的。
隔了一天,施襄夏和揚州老叟的十局棋再次開戰。
施襄夏改變策略,一開局就對揚州老叟展開急攻。看來比沉穩和耐心的功夫,他估計自己不是這位七旬老人的對手。
華安安還在迷惘的糾結中。蓮兒始終女扮男裝,容貌俊俏,舉止斯文明朗,人們都以爲她是揚州老叟的孫子。
當兩位對局者絞盡腦汁思考攻殺時,華安安卻絞盡腦汁煩惱着自己無望的愛情。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真想一頭扎進去,把所有難題都留給祝子山。
午飯時間,大家稍事休息,由胡兆麟給畫舫上的客人們提供一頓簡餐。
除了幾位國手,別的客人並不固定。今天就有幾位慕名而來的儒士,昨天的官員則沒有出現。
華安安終於下定決心,這是既不平行,也不該交叉的兩條線。遇到蓮兒,只是一場美好的失誤。理智必須戰勝情感,因爲這是悖逆倫理的事。自己可以把蓮兒深深烙在心底,而蓮兒,壓根就不應該看見自己。
棋盤上激戰正酣,激烈的戰鬥從一隅蔓延到一邊,逐漸擴大到全盤。雙方都是傷痕累累,死屍枕籍。從表情上看,施襄夏眉頭緊鎖,而揚州老叟就舒展多了,一副遊刃有餘的安閒。
華安安拿定主意,開始考慮此事的枝蔓。必須把費家的玉佩要回來,否則被老費看見,結果難料。如果往回要,蓮兒當然會還給他。可是,從此他再也別想看見蓮兒的笑臉,這是他不能承受的痛。
施定庵在棋盤上走出一着妙手。華安安終於想出一個辦法,既然不能往回要,乾脆再送她兩塊更好的玉飾。說不定蓮兒喜新厭舊,戴上新的,舊的自然不會再出現。他爲自己的妙計暗暗歡喜。
施襄夏向山挑戰,終於被山壓倒。他輸了足足十七個子,簡直是慘敗。
晚上回來,施襄夏謝絕大家的安慰和鼓勵,因爲他距離勝利曾經只一步之遙,是自己的猶豫錯過了唯一的一次勝機。
雖然他輸了兩場,但大家看他不斷反省自己的失誤,信心反而更強了。大家相信,經過這次磨礪,無論勝敗如何,他的境界會更進一步,更臻成熟。
華安安利用棋賽閒暇的一天,僱了一艘小船,把自己送到揚州城裡最有名的一家玉器店。琳琅滿目的首飾玉器看花了他的眼。他不懂這些,就挑了兩件壽山玉配,大方而又精緻。
老闆問他是給誰買的。
華安安有點難爲情,說是女孩。
老闆笑着說,女孩配這個玉飾有點偏大,顯得笨拙。他推薦了一對緬甸玉,碧綠通透,鏤刻精巧,潤澤滑膩。看華安安拿不定主意,又推薦了一對白玉環。
華安安一時吃不準哪樣管用,乾脆把這三樣都買回來,足足花了一千三百兩銀子。
他立在船上,懷揣着三對玉器,心想只要掩蓋了費家的玉配,自己再無牽掛。了卻與這個年代的所有瓜葛,風輕雲淡,隨時可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