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清靜了幾日,短短几日。
那幾日,憐兒都沒有睡好。
先是對無雙無法控制的相思,她憎恨起先前那人的每日前來,原來習慣就是那麼養成的。
她又開始晚睡,而每晚的夢中,卻又一張和牡丹相似的惡臉在眼前徘徊不去。
真可笑,不管現在自己變得多強,幼時所受的傷害永遠不會消失。
或許,每一次被傷害後學會的堅強,不過就是爲了掩飾所受的傷。
那天,從早上起外頭就鬧哄哄的,據說,他要回來了。
外出逛了一圈的大褂回來後說,有幾位夫人由牡丹領頭,準備去爺面前告狀,這消息是另幾家的丫頭偷偷告訴她的。
憐兒聽了,只是笑笑。
下午,那人回來了的消息在門內傳開。
晚膳時,憐兒只扒了一小碗飯,就藉口太累,去睡下了。
她不想見到那人。
她知道,牡丹她們的事情,絕對和那日他所說的好戲有關,他,以戲耍她們爲樂。
她知道,明明都知道,卻還是對他起了不該的,相思。
現在這樣避不見面,究竟是小小的抗議,還是不敢面對自己的逃避?
誰知道呢。
無雙是掌了燈後來的,由着無話的青兒在前舉着盞絹制的燈籠,靜靜地走進荷園。
“爺,您來了。”也猜着他今晚便會前來的圓圓迎上前,接過青兒手中的燈籠,領着兩人往裡走。“姑娘她很早就睡下了,爺,您還要進去麼?”
“睡下了?”無雙微偏了首,脣際抿着笑。“憐兒的睡姿我可還未瞧過,走吧。”
圓圓瞧是篤定要見到姑娘才行,便閉了嘴,安靜地帶他走至屋前,輕推開門,讓無雙悄然踏入,自己和青兒兩人無言地守在門口。
房裡很暗,沒有點燭,不過這沒有妨礙到軒轅無雙。他那雙桃花眼一瞟,熟門熟路地走進內屋到牀邊,揭開牀幔,在牀沿坐下。
牀上躺着個睡美人,側身朝裡,被子嚴嚴實實地蓋了個緊,一絲春光都堅決不泄。
睡着了麼?
自然是沒有。
這幾天都失眠的憐兒今日自然也不會例外,何況習慣了晚睡,這麼早躺在牀上,也只是翻來覆去罷了。
從那人進門,她就聽見了,悄悄摒了氣,做了熟睡樣。
騙得到那人?
自然也是否定的。
瞧着那雙如蝶翅般在微微顫抖的睫毛,無雙暗自一笑,果然是在裝睡。
他也不開口,脫了鞋子翻身上牀,將那嬌小整個包在懷中,大掌越過纖腰,覆上她的手背。
如此一來,她倒是不敢再裝了,省得這清白莫名就讓人給故意破壞了,只得裝着被驚醒樣翻身、睜眼、驚嚇。
“呀,你怎麼在這裡?怎麼……還睡在我旁邊?”
一副不確定樣起身,正好“不小心”推開了腰上的手臂,隨手拿了掛在牀頭的外袍披了跳下牀,遠離可能傳出留言的溫柔鄉。
“你怎麼在、在我牀上?”
有點懊惱懷中溫香軟玉還沒抱夠就自己插翅飛了的無雙秀氣地打了個哈欠,坐起靠在牀頭。“憐兒都好沒良心呢,無雙我千里趕回來立刻巴巴來瞧你,你到好,直接睡着了給我看。我瞧你睡得香又不捨的打擾你,但相思難耐,只能也爬上來和你一起睡了唄。”
言畢,還風騷得拋了個媚眼給她。
她權當太暗,什麼都沒看見。走至外屋點燃蠟燭,邊笑。“真憐惜我,也不會故意弄得這麼大力將我吵醒。”
他走至她身邊,接手了她的活。“真吵醒了憐兒自然是我的不是,可也要憐兒你真睡着了纔算。”
她擡頭,本想瞪他一眼,卻被他那頭燈下的青絲迷惑,只能別開臉,摸摸鼻子,爬上屏榻給自己倒了杯水。
他在她對面坐下,伸手攔下她正準備喝的茶水,往自己嘴裡送,然後笑眯眯地瞧着她。“想我不?”
憐兒只管做好心理準備瞪他一眼。
他咧嘴一笑,揚聲對外道:“圓圓,你退下,留着青兒就可。”
“是。”
他等外頭腳步聲遠去了,才又開口。“前幾日,牡丹來鬧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他瞧了她眼,“如你所猜,我有推波助瀾,不過她們會如此無禮,我倒還真不知道。不過憐兒,你的反應真好,好到讓我疑惑,以前的你究竟是幹什麼的?你不是大家閨秀,你經歷過磨鍊,你的眼睛有神卻又會掩飾,你比那些個青樓出來閱人無數的花魁更讓我吃不準想法。看,就是這樣的眼神,倔強的可愛,憐兒,你有沒有照過鏡子,你這樣的眼神,比那些個媚眼更讓我心動吶。”
回答他的,正是他口中欣賞的白眼。
他呵呵一笑,毫不在意,這時卻發現,她披在身上的外袍,就是當日他命空兒特意送來的那些布料所制的外衣,被她這麼隨意披着,卻是另一番風情。
他心神一蕩,幅度出乎他的意料。
“憐兒,你怪我?”
“我怪你老是擾我清閒。你不在時候別人來鬧,你在時更不放我清靜,你看連我睡覺你也要將我抓起來聊天,我怎麼不怪你?”憐兒瞄他眼,半真半假噌道。
“誰讓你讓我起了好奇,想時時刻刻看見呢?”他也半真半假怨道,倒像錯的全在憐兒身上般,讓她無力。
她也懶得理會他,掩嘴打了個哈欠。就算沒有睡着,在牀上養養精神胡思亂想一番也是件美事,總比對着這人聊天要好。
雖然自己想他,卻也知道不該想。
已經養成的習慣或許過了幾天,現下的不習慣也會成了另一種習慣——她一直都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也許明天我就會習慣他不在——現在倒好,完全破功。
而且她有預感,他和她又會恢復到先前那樣的相處模式。
“茶水涼了,晚上喝了會胃疼。”他見她又翻了個茶杯倒水,再次攔下,輕聲道,邊將杯子放在掌中,用內功慢慢捂熱了再遞給她。“別這麼看着我,憐兒,我沒有和你說過嗎?我改了主意了,我不要這麼演戲,我要我們真的相愛。”
憐兒一怔,繼而冷笑。“你每次看見個讓你有些好奇的女人,都這麼直白到可怕?”
他點頭,理所當然狀。“我是軒轅無雙,我想要什麼,便要定了什麼。”
她無語,低頭淺啜。
他笑,沒有遺漏她低頭時那不屑的眼神。“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自然,你沒準會花費我很多心思,但憐兒,我可以和你保證,你會愛上我。”
“這麼確定?”我很想做你人生中的那塊大鐵板,憐兒在心裡想到。
“確定。因爲我不會讓你有愛我之外的選擇。”他盯着她的眼,不容她有閃躲的機會。
就好像他想將她的心掌控在手中,牢牢的、緊緊的,不放手、不鬆手。
她只是靜靜地擡頭,靜靜地瞧着他,靜靜地在脣邊露出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綻放。
他卻有些癡了。
燈下的她,蜷縮在這團和自己相同的紫中,低垂着眉目,抿着脣,眼下還有些淡淡的陰影……
“這些天沒有好好睡過麼?”他伸出手,指尖溫柔地輕觸憐兒眼下的黑眼圈,有着自己都不知的憐惜。
或者,他知道了,他視而不見。
或者,他故意放縱這小小的憐惜,直至蔓延,卻假裝不知?
她坐正,避開了他的手指,但剛被他所碰觸的地方,餘溫猶在。好像手上的這杯茶,潤潤的溫暖。
他耗了內力,幫她暖的啊……
他將她的沉默無言當作了默認,心下倒有些生疼,便站了起身,將她攔腰抱了安放在牀上。
“什麼事情都以後再說吧,今天你累了,先睡吧。”
幫她蓋了被子,瞧着她閉了眼繼續裝睡後,他熄了屋內的燭火,讓一切重又恢復回了最初後輕聲推門離開。
內屋的牀上,有人睜開了眼,瞧着那人的身影在屏風後消失,看着門被關上阻絕月光泄入,才又合上眼。
“走吧。”走出屋外的無雙回頭看了眼緊閉的門,揚起抹自己都不明意味的淺笑,低聲對門邊的青兒道。
青兒沉默點頭,拿過擱置在一邊的燈籠,往院門走去。
繞過了迴廊,走過了院子,到了門口,無雙突然站定回身,對上那從剛纔起就默然不語跟在他們身後的圓圓。
“我知道你一直不明白爲什麼我要調了你來服侍憐兒,那事兒不是你該操心的。不過露兒,無雙門的規矩你不會不知道,主子和自己的下人都是一條船上的,主子如果有什麼事情,做下人的絕對不會多好過。爲了憐兒,也同樣是爲了你自己,露兒,你最好從現在開始只記得,你的主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憐兒,你必須忠心於她,明白麼?”
“爺的意思是,以後您命我將姑娘的一舉一動都要對您回報這條,我也可以違抗了?”半響後,圓圓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輕聲問道。
無雙瞪了她一眼,卻仍帶笑。“我也捨不得,你服侍了我那麼多年,如果不是憐兒,我斷然是不會將你調給任何一個人的。不過你這麼快偏心也就太讓我難過了吧?我一直認定在你心中我算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圓圓含笑擡頭。“爺,姑娘早將我的名字改了,我這會叫圓圓,圓圓滿滿的圓圓。”
無雙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我知道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言畢,也不再多說什麼,重又轉了身往外行去。
身後,圓圓雙膝跪地。“圓圓以後會竭盡所能服侍好姑娘,不過,爺永遠是圓圓心目中的爺,今生今世,永不會變。”
荷園的門合上,青兒和那人無話地行了一段路後,無雙突然輕笑出聲。
青兒掌着燈籠,有些不解地回頭。
“憐兒替自己賺到了威嚴和一個大有用處的忠僕,只用了那麼一拳,真是個合算的買賣,是不是?”他在假山旁站定,回頭看向寂靜黑暗的身後。
青兒和他一起往後瞧去。“爺,露兒她不會背叛你。”
“我知道。你們三人和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們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就算她對憐兒付了真心,我也不怕她會反咬我一口。憐兒是重要的道具,她決不能傷了或怎麼了,所以我讓圓圓去她身邊服侍保護……可是現在,青兒,我在想,就算光是爲了這個人,我也不能讓人傷到了她……”他頓了頓,像是有些困惑。“因爲,她是以我女人的名義進來的,我真昏了心了太認真了這場戲上,將她認定了是我的女人,是不是這樣?”
青兒沒有回答,他一向都是寡言的。
何況他也不認爲,他的主子需要他回答什麼,主子認定了是什麼,就是什麼。
所以他也不會告訴爺,在他青兒的眼中,爺對這位姑娘的在意早已超過了他自己的認定。
當然這也是能解釋的,他們也都看出了姑娘她如此,與衆不同。
空氣中瀰漫着濃郁的血腥,銀色的月光下,宛如地獄般的屠殺剛剛結束,寂靜是當下的背景。
莫翔從懷裡掏出一塊絲布,靜靜地擦拭完手上的青鋒劍,歸鞘。
他取了火摺子,往之前已經準備好的油上一丟,瞬間撩人的火焰吞噬了一切。
有火烤肉的“滋滋”聲傳到他耳中,有焚燒的惡臭飄到他鼻間。
他想嘔吐,想尖叫,想發狂,最後卻只是死命地閉上雙眼,讓自己不再看見眼前由他造成的一切。
都結束了,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