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兒在古代迎來了第一場秋雨,連綿了好幾日。
雨一直都在迷濛得下,天地間像是被一張看不見的細網籠罩。
欣賞夠了這無邊的雨景,聞膩味了空氣中的腐爛味,憐兒將自己關在房裡,再不願出門。
“姑娘,香薰得有些太濃了吧?”端着甜湯的小年一進屋子就有揮手打散那空中看不見卻濃郁得讓人有窒息錯覺濃香的衝動。
盤腿坐在軟椅上看書的憐兒連頭都不擡,答道:“這總比讓我去聞那股子黴味來得好。”
“可也太重了些吧?姑娘再下去,這味道都可以和爺一拼了!”小年將手上的盤子放置在桌上,忙着用手扇開鼻間的香氣,隨口說道。
憐兒的身子微微一震,從書後露出一雙有些閃神了的眼。
不想去聞到腐爛味是真,不想再聞見那人留下的餘香,也是真。
雨下了那麼多天,來這裡串門子的人只有他。別人都想着法子在清冷的雨天不要出門,只有他,有事沒事就會往她這裡跑,哪怕只是相對無言地坐在一張榻上她睡她的他看他的,也會在她那兒消磨上許久。
這麼勤快,看來他要演的戲還未結束。
有時候真想問他,沉浸在角色中,有這麼好玩?
卻也懶得問他。
她知道,不管她說了什麼,那男人的心不會改變什麼。
她一直都覺得莫明,明明相識不深的兩人,爲何她會猜中他的心思,而他也對她如此熟悉?
越是這麼想,越是心難平,空氣中他殘留的餘香也越是覺得刺鼻,她房內的薰香也越來越濃郁。
“姑娘,喝甜湯吧?涼了可就壞了味道。”小年習慣了房中的味道,走到她身邊輕快道。
“……嗯。”
走到桌邊,喝了兩口,突然又笑了。“小年,你說人生是不是很有意思?幾個月前我比你還不如,需要天天砍柴做飯,現在卻是被人供着做個好命的小姐。”
一擡頭,卻被一雙含着淚花的如小鹿般誘人的大眼給嚇着。“小年,你哭什麼!”
“嗚,姑娘,你苦日子都過去了,你不要再回想了,爺會待你好的,小年也會對姑娘好的!”一說,那純真的孩子居然拉着她的手嗚咽起來。
無雙對外宣稱,憐兒是他軒轅家失散很久的旁支唯一剩下的子嗣,而又很巧,幼年時候的軒轅憐正是軒轅無雙一見鍾情的暗戀對象,所以從此她軒轅憐就歸他軒轅無雙所有。
——去他傢什麼歸他所有,更搞笑的是居然所有人都信了這男人的謊話。
因爲他是軒轅無雙,江湖中說一不二的無雙公子。
可這就是那張罩着她的網,那男人編造的網。
她還沒有窒息的感覺,可是她已經覺察到了危險。
可是這是一張完美到毫無空隙的密網,雖然還有空間,但她有預感,總有一天,這網會將她緊密纏繞,勒進她的身她的骨她的心,直至將她勒成了灰勒成了粉末,再不留下任何。
她,就是有這個預感。
卻也有無處可逃的預感。
已經進入了九月,按照現代的算法是過了十月了吧?記得中秋是在那小村子裡和那對老夫婦過的,吃的是帶有肉片的炒菜,她該叫做哥哥的那獨子託人帶回來的百果月餅被小心地分成了三份。
她吃了其中的一份,當時居然有流淚的衝動。已經多少年了,自己獨自過的中秋。不是沒有親人,卻是無處可去。
當日吃着月餅時,她想着的是過年,希望那時候老人一家能夠團圓,坐在一張桌子上吃年夜飯,窗上粘糊上大紅的年畫,門外是村人燃放爆竹的吵鬧和孩童的嬉戲聲。
她知道按照慣例,這家的獨子是不可能在這時候回來的,飯館的生意那時候會特別忙碌,老人們也告訴過她兒子已經多年不曾回家。
只是她沒有想到,今年的過年,她都不在那兩位老人的身邊。
對於他們來說,又是一個清冷的年節吧?屋外的熱鬧只是爲了反襯出屋內的冷清,她懂,這滋味她也嚐了這麼多年。
“在想什麼?”書卷在她眼前晃動,召喚回她的神志。
她眨了一下眼,裝作無事般維持發呆的模樣。“月餅。”
“嗯?”饒是身畔這人聰敏蓋世,一時也不知這“月餅”二字代表了什麼意思。
她側頭,瞧着他的不解樣,脣角一揚。“我想吃月餅。”
“月餅?”武林神話軒轅無雙怔忡的樣子,她想,看見的人應該不會很多吧?
她笑着點頭。
他一揚眉,從榻上站起,赤足走到門邊,輕輕一敲窗,立刻守候在外的圓圓聲音響起。
“爺,有何吩咐?”
“憐兒說,要吃月餅,你讓廚房各色口味的都做一份出來。”他側着身子,瞧着依然盤腿坐在榻上的她,對着屋外的人道。
“百果,我只要百果這一種口味的。”她揚了聲道,眼飄向了一邊亮着的燈燭,不願看他。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想逃避,可不代表這男人願意讓她逃避。
他抿着笑慢慢走到榻邊,彎腰,不願束起的長髮落在她的耳上,癢癢得讓她不得不轉回來面對他。
“憐兒,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想要什麼。”
她擡眼瞧他,立即又垂目。“我這人比較知好歹,沒有希望的事情沒興趣做。”
她說,她想要自由,她想要逃離這張網,他可會同意?
而她也沒有什麼興趣退而求其次來滿足什麼。
無雙一笑,也不搭話,在她對面坐下,熟練得將放置在一邊的棋盤放上小桌。“還是不想和我學?”
“還是沒有放棄作我師父?”憐兒反問道。
無雙哈哈一笑,取了黑子放置在中央。“我一向都不會強求什麼,要憐兒你和我學圍棋已經是個特例,一而再再而三被拒仍一意孤行,憐兒,在你身上我破了很多先例。不過,也罷也罷,逼憐兒做什麼非我本意,我要你自己說和我學,才行。”
她取了白子,跟着放下後揚眉。“無雙的愛好,果然非常人所能想象。”
“你不如說,很多事情太容易做到,我已經沒有了興趣。”他落子,擡頭,燈下他笑得異常燦爛。“憐兒,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很喜歡你?”
她低垂着眉目,只有手腕的一顫說明她聽見了他的話。“你現在說了。”
他欣賞她的冷淡,卻又暗惱着她的這份冷淡。
卻也不再開口,靜靜得下着棋。
她知道他在放水,可是下棋總好過讓人有些喘不過氣的沉默。她不知道他是否也有這個感覺,不過估計是不會有,不然他也不會寧願天天相對無語還要來她這兒坐坐。
下棋,至少有些事情在做,而不會發呆發到了後頭發現自己看着他在發呆。
那人實在是個誘惑體。
下了五局,憐兒一勝三負一平手,正收拾了殘局準備再下一盤,有人輕巧門。
“爺,姑娘要的月餅趕出來了。”
幸好無雙門的廚房裡備用的東西夠多,才能這麼快滿足憐兒的突發其想——其實月餅還算是比較簡單的東西,老廚子躲在廚房裡想,有幾位以前的女人仗着得寵的身份,突然提出的要求才讓人難以接受。
當然這是題外話,這邊,無雙下榻開了門,從門縫裡取了托盤後踱回來,走到榻邊一手撤了小几上的棋盤,將已經切分開的月餅放在憐兒面前。
“要不要我餵你?”他掂起一塊,故意親密地放在憐兒的脣下。
憐兒對他燦爛一笑,挪開些空間,自己拿了一塊塞進嘴裡,也不理會眼前的男人,徑自閉上眼慢慢細嚼品味。
新鮮的月餅皮,細糯香甜的餡心,百果的混溺其中卻又能嚐出本身的清香,再加上那濃郁的豬油香,遠比當日吃的要精緻百倍——可是,不是這個味道,沒有她想要的味道。
眉間輕皺,她睜開眼,輕聲嘆息。
“不好吃是不是?”那人並沒有坐回她對面,在她嘆息的時候,已經在她身後坐下,長臂繞過她,取了一塊進嘴。
憐兒搖頭。“不,很好吃。”
東西是好的,只是味道不對,沒有那種溫馨的感覺。
無雙嚥下那一小塊月餅,湊近了貼在憐兒的耳邊低聲道:“不,不好吃,憐兒,你要的不是我這裡的月餅,是不是?”
憐兒一怔,回首看着男人。
“今年從中秋,你是和那對老夫妻一起過的,吃的不是我門裡的月餅;再之前,自然也不是。你今天突然吵着要吃月餅,必然是回憶起了什麼,而不是單純的嘴饞……憐兒,我說的對嗎?”
憐兒的眼中閃過震驚、疑惑,都歸於冷淡。
冷淡,又是冷淡。
軒轅無雙最恨的就是她的這種情緒,他不喜歡看見這女人在他面前如此無動於衷,他知道,這女人在冷淡的表面下是有如火的性子,他想看,迫切地想看,可他只看見了她的冷淡。
不過不要緊,不要緊,他安排了別的好戲呢。
可是,如火之後呢?會不會是比現在的冷淡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死寂?
軒轅無雙一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直到很久以後才發現,憐兒願意以冷淡的樣子面對他,已經是一種幸福。
只是當時……
正想再撩撥一下眼前人,她先笑了,雲淡風輕得。“可是,總要習慣的,是不是。”
習慣?
他知道她這話的含義,可他突然有些心裡不舒服。
想他軒轅無雙是何人?而她卻要依靠“習慣”才能呆在他的身邊?
好,很好,不愧是他看中的女人。
他笑得妖嬈,眼中卻有寒冰。手上重又取了一塊,再次放到她的脣邊。“那,你也要習慣了我和你的親暱才行,憐兒,你是憐兒。”
她揚眉,眼中有笑意。“我想這份親暱,是隻需要做給外人看的。”
話雖這麼說,還是微低了頭,張嘴咬下他手上的月餅。
“可是我覺得,平時多加訓練,到時候纔不會被人發現……”他爲她的乖順而心情大好,眼中的寒冰消融,又是吟吟笑意。“何況無雙門人多嘴雜,到時候我們相敬如賓的樣子傳出去,我怎麼去圓之前說的如膠似漆的謊話?”
如膠似漆?
他居然在外這麼宣傳?
口中的香糯因他這話變得,難以下嚥,哽在喉間。
她取了水杯,合着茶水將口中的吞嚥下肚。
身後那人哈哈笑着,將她摟進懷中。“看,你也同意了我的意見吧?憐兒,那我們可要好好培養感情纔是。”
她往後努力橫了他一眼,卻沒有掙脫開他的懷抱。
他說得對,某些事情她必須要去學着習慣,因爲,她已經是“軒轅憐”了。
軒轅無雙的軒轅憐。
背後的人,有個溫暖的懷抱。
可是,他的心,是冰冷的吧?
憐兒不自覺得想到,一邊張嘴吃下他又遞上的月餅。
“你每次前來,都不讓人留在這房裡,也是爲了給人造成‘我們很親密’這種誤會?”
“這是一個理由,憐兒,可是我想寵你,你都覺察不到嗎?”他在她耳邊輕柔道,像情人間的呢喃。
她卻只是笑,不答。
他也明白她不會信他這話,也只是笑着將人抱得更緊密些。
她也認得他去,由着他這樣親密的接觸,有着他親暱的餵食。
她知道她如果掙扎,反而矯情到可笑,在他眼中。不如索性節省了這無謂的抵抗。
“憐兒,過幾天我要出門一次。”他突然輕聲道。
“嗯。”沒有問他爲何要告訴自己,她知道他還有後文未說。
“我會盡早回來的。”可是他沒有說,只是這樣接着道。
她有些疑惑,但沒有多久。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這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