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那天晚上，尹安去了學校。M大一如六年前的樹木蔥蘢，來往的年輕面容已經不識舊人顏。沒有人知道身邊擦肩而過面色蒼白的女人，曾經也是掀起一翻腥風血雨的鋒芒人物。他們三三兩兩地抱着課本往回走，邊走邊對身邊的人說笑着，眼角眉梢俱是神采飛揚。那是年輕纔有的底氣。
從第一腳踏上M大的土地起，她就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強有力地跳動。彷彿一朝之間，自己重新變回了那個固執的，還有點自以爲是的小姑娘，面色赤紅地站在梧桐樹下，等着自己心心念唸的男孩子表白。那晚月光也像現在一樣明亮。她眼神晶亮，擡頭看他，月光在他的周身鍍上一層銀白，他輕輕地扯了扯嘴角，說，看什麼看，小傻瓜。
從那一句帶着寵溺的薄責開始，她就明白，自己已經山河盡失，步步爲營了。她站在一棵樹的陰影裡，彷彿看到過去的自己，一切都還歷歷在目。有一段時間他們成了陌路，相互之間在校園裡擦肩而過的時候，彼此的眉毛都不曾擡一下。她忘記不了自己在宿舍樓的天台上擡頭看月亮的夜晚，數着天空寥寥星辰，在楊伊人找到她的時候，她轉過來的臉上，淚水橫流。楊伊人目光深沉地注視了她很久，才走上前去，一把攬住了她的肩。
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友情，這種可以讓你在最無助的時候得到幫助的力量。她把頭埋在楊伊人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又疼痛又委屈，哭的驚天地泣鬼神。她已經在心底告訴了自己，那個叫做紀染的男孩從此之後不會再存在了。
第二天她腫着眼睛聲音嘶啞地給朱戈弋打電話，告訴他自己不會再去片場，楊伊人會做好她的那份工作。然後她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耳朵裡還是不可以避免地餘音繞樑地傳來了朱戈弋拔高嗓門的叫喊。
在宿舍裡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實在受不了，蓬頭垢面臉色蠟黃衣衫不整地衝到了宿舍樓外的大馬路上，對着北京城湛藍的天空和人來人往的馬路大喊了一聲，“我是希瑞！我是打不倒折不彎砸不爛的！”喊完之後，身邊的馬路寂靜了幾秒種，然後目光如箭般團團圍住了她，紛紛對她表示又同情又可惜又鄙夷又不屑。尹安頓了一會兒，臉才噌地紅了。
不遠處的樹蔭下，劉大成單腳撐着地面，一隻手掌着自行車把，滿含欣喜地注視着尹安熱氣騰騰的表演。他覺得今天下午來一趟的決定，實在是太過英明瞭。
尹安是在灰溜溜往回走的時候被劉大成截住的。他突然跳出來出現在她面前，齜牙咧嘴滿臉興高采烈地一把拉住了她，雙眼冒光：“嗨，美女，嚇一跳吧？大俠我看你來了。”
尹安先是一愣，半晌纔回過神來，臉色又青又白地盯住他：“你，你怎麼來了？”
“幾天沒見你上線了，打你電話也打不通。我今天正好路過附近，當然要來看看你。”劉大成眉飛色舞的樣子，彷彿完全沒有看到尹安古怪的神色。
這時機也太巧了吧？尹安的眼角又瞄到衆人鬼鬼祟祟的眼神，她一身冷汗，心想說不定這時候有關她今天抽風的新聞已經傳到朱戈弋那裡去了吧？而朱戈弋知道之後——頓時之間，她惡向膽邊生，嘴角迅速堆起一抹虛僞的笑容，嘿嘿招呼道：“什麼時候來的？站很久了吧？午飯吃了嗎？走吧，我們去找個地方吃飯先……啊不，我得先回去換件衣服。”
劉大成被她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態度弄懵了，嘴裡剛說了個沒，那廂的尹安已經跑的不見蹤影。他凝視着尹安一溜煙消失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個嘿嘿的笑容。
尹安在跟劉大成沿着學校周邊的小餐館一條街溜達的時候，眼睛一直沒離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劉大成在一邊口若懸河而她也只是笑着附和，眼底隱隱有光澤。事實證明她賭對了，半個小時之後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朱戈弋的名字。她不急，等電話響了一圈，第二遍彷彿聲音都帶着虎虎生威的怒氣時，她才接起。
朱戈弋開門見山，問她在哪兒。她聲音清脆地說逛街呢，彷彿此時陽光明媚空氣正好萬物生長。朱戈弋在電話那端氣沉丹田。“跟誰一起？”他不疾不徐繼續問。
她回答得言簡意賅：“一個朋友。”
“哦，”朱戈弋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瀾，尹安可以想象此時他的樣子，坐在廣播臺陽光明媚的辦公室裡，面對着外面枝葉交錯的梧桐樹，眼底風起雲涌，嘴角挑着一絲冷笑，那是對獵物臨死前的悲憫。但是尹安不以爲杵。在他手底下伴君如伴虎地呆了那麼久，她的神經早就磨得足夠粗礪。耳邊朱戈弋的聲音繼續淡淡地響起來，“你來一趟廣播臺，我有事找你。”沒容尹安分辯，他又補充了一句，“現在，馬上。”
電話掛了。尹安看着手機發了一會兒呆，心思轉了幾個回合，終究嘆口氣惋惜地對劉大成說：“我得走了，老大有急事。改天再約吧。”她轉身走了幾步，才聽到身後的劉大成無所謂的聲音傳來：“成，你有事先忙你的，我再來找你敘舊。”
她沒有回頭，所以無法注意到陽光底下，劉大成的眼睛裡有敏銳的光一閃而過。
陽光有些耀眼。雖然才五月份，天氣已經漸漸顯得熱了。尹安跑了幾步，鼻樑上已經有了微微的汗跡。她在走上那條林蔭道的時候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能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慢慢地迎面走來。
尹安只覺得陽光太過耀眼，有一道電的戰慄從心臟蔓延到了四肢百骸。這是她決定不再關注這個人之後，第一次與他迎面相逢。他還是那麼瘦削，眉間一股清冷的索然氣息。墨黑的眸子在她身上停了兩秒鐘的時間，然後勾了勾了嘴角：“尹安？好久沒見。”
尹安只覺得滿心的酸澀，眼底泛上了一絲水霧。她扭開頭，咧嘴一笑，掩飾自己並不好看的臉色：“是啊，最近挺忙的吧？”好久沒見，多像故人相逢。
但是他只是路人偶遇，並不打算敘舊，只是問完這句，身子都沒停，一直往前走了。他沒聽見尹安那句話，也沒看到尹安扭頭一笑。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
那一刻，尹安低着頭站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頭頂是五月明晃晃的太陽，身邊空蕩如風。她只覺得心臟空曠，一遍一遍，空得叫她忍不住皺眉。他只是勾了勾嘴角，然後走路帶風地從她身邊走過，不曾絲毫沾泥帶水。他從未爲她停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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