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隨着時間越來越長,人們的期待也就越來越少。慢慢地,人們改變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人們開始認爲義色已經怕了,也完了,真的完了!
九鎮的江湖,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了義色的容身之地。
很多原本站在義色這方的流子,也紛紛接二連三地投向了老鼠、黃皮那邊。平民百姓的臉上,也越來越習慣於對老鼠露出敬畏有加的笑顏。
又過了很久,人們連這種惋惜和幸災樂禍的心態都消失了,一切恢復到了起初的平靜當中,只是那個被稱爲“大哥”的位子上換了一個人。
於是,三哥動手了!
他終於一如人們最初期望的那樣,在一個無人能夠揣度得出的時間,用一種殘酷、狂暴、無情的手段,向着他的敵人展開了致命反擊。
大戲開場的鑼聲已經被敲響。
我想,也許我是唯一一個沒有失掉希望,始終堅信這個鑼聲到來的人。
因爲,我知道,我本人也會登上那個殘酷的舞臺。
事發當晚,缺牙齒和朋友一起開車,來到九鎮所屬的那個縣城的某家KTV裡面,唱歌、搖頭、打鹽(黑話,九鎮當地流子對於吸食K粉的叫法),一幫人一直嗨到了凌晨一兩點。
原本,這家KTV就開在我們縣城最好的一家四星級賓館裡面。而且,在嗨之前,缺牙齒的朋友就已經幫衆人在樓上開好了房間,完事上去休息就行。
可是,嗨過了頭,滿身大汗、幾乎虛脫的缺牙齒等人卻餘興不減,準備去吃點夜宵。
一出賓館大門,他們就遇到了劈頭蓋臉的殘酷襲擊。
當時,缺牙齒懷裡摟着一個女人,和另外七八位流子朋友一起站在路邊,等候着開車的人將車從賓館停車場裡面開來。
自己的車還沒有來,原本悄無聲息停在街對面和街這邊的兩張車,卻幾乎同時打開了大燈,雪白的燈光照在了缺牙齒幾人的身上,也晃花了他們的雙眼。
向來就囂張慣了的缺牙齒幾人張口就罵,在罵聲中,卻看見那兩張車不但都打開大燈,而且還飛快地向着自己筆直開了過來。缺牙齒不蠢,他打了這麼多年的流,不可能意識不到出了什麼事情。
於是,他轉身就跑。
可惜,他嗨得太多,毒品的迷幻讓他的反應還是遲了那麼半拍。車子已經停下,車門已經打開。一個手上拎着一把管殺的男人已經狂吼着衝他撲了過來。
這個人就是義色手下“八大天王”中排行老三的——牯牛!
很久之前,那個曾經被他劈翻在地上,落下了殘疾,卻大難不死,依舊生龍活虎的牯牛。
人羣在瞬間匯聚成一堆,卻又在下一個瞬間如同煙花爆炸一般,四散開去。
喊殺聲、尖叫聲、求饒聲、痛罵聲,在冰寒的夜色下震耳欲聾,響徹長街。
那天,據說牯牛和癲子、團寶三人,拿着管殺,一路罵,一路砍,一路追,打打停停,一直趕了缺牙齒整整半條街。直到遠處的警笛長鳴之聲隱約傳來,已經殺紅了眼,渾然不覺的三人才被幺雞和其他的夥伴們生拉硬拽,拖上了汽車,揚長而去。
夜闌靜,誰家小兒啼鳴。
冰冷長街,空自留下了幾個同樣是爹生媽養,此刻卻只能孤獨落魄,躺在自己的血泊當中苦苦掙扎呻吟的人。
三哥教了我很多。
記得剛出道的時候,某次閒聊,談到彼此都極爲喜愛的武俠小說《覆雨翻雲》之時,他給我說:“小欽,你喜不喜歡朱元璋?”
“一般,不是蠻喜歡。”
“爲什麼?”
“他活得太吃虧、太累。算計的也太多,連自己的兒子都算好了,不像個男人。三哥,你喜歡他啊?你不是說你最喜歡烈震北的呢?”
我望着他。當時,他笑了一下,豔陽當頭下的這一笑,居然有着幾縷讓年少的我都能察覺出的落寞。
他沒有回答我的反問,輕輕搖了搖頭,說:“哈哈哈,小欽,你還不懂。喜歡是喜歡,這個世界上,烈震北,哪個可以活得像他那樣的瀟灑。到了我這個樣子,喜歡的還是朱元璋。不像個男人?呵,也確實有點。”
聽着三哥越來越低沉的聲音,我還是滿頭霧水,茫然不明。
回過神來的三哥卻又一次笑了,他笑着對我說:“不懂好,小欽,不懂是好事,不懂的話,活得就沒的這麼吃虧。”
當時,我想不明白三哥說的話語。但是,我卻永遠地記住了,那一個豔陽天裡,一位滿懷雄心的懵懂少年,和一位三十而立的落寞男子,以及他說的那些話。
朱元璋,確實就是朱元璋。
因爲,只有他的似海城府、無遺算計,不發則已、一發無情的手段,才能讓當年的三哥,和如今的我,以及從頭到尾的廖光惠,在這條艱難的路上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三哥在朱元璋身上學到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
永遠都不會輕易在人前,把最後一着顯露出來。
在辦缺牙齒的過程中,三哥表現得極爲高明,甚至還出動了手底下最得力的幾員大將。換了任何人都會認爲三哥已經是全力而發。
可是,他沒有,他至少還有另外的兩着。
在這一個冬夜,缺牙齒所流出的鮮血僅僅只是開頭。
當天晚上,幾乎是在缺牙齒於縣城出事的同一時間。
寒夜虛空,一輪高掛的明月照射着九鎮,皎潔清寒的月色之下,一片安靜、祥和當中,透出了動人心魄的厚重滄桑。
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避開了窗外呼嘯而過的刺骨寒風,躺在溫暖的被窩裡面,做着各自香甜的美夢。
“咚!”一個巨大的聲音傳來,打破了所有的靜謐與安詳。
人們紛紛從睡夢裡面驚醒過來,或坐在牀上,或披衣而下,每個人都無一例外,恐懼而又緊張地看着窗外。
一時間,嬰兒哭鬧,夫妻相詢,老人咳嗽,腳步奔走,哭天搶地……
一片悽風苦雨之中,無數的聲音接踵而來。
那一晚,除了亙古永恆的明月依舊照耀,九鎮卻變成了地獄。
在九鎮外圍,靠近神人山腳下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橋,橋邊上原本是一塊老人閒來無事、耕種自家蔬菜的自留地基。
不久之前,這裡卻被人買走,修起了一棟談不上多有氣派,但是看上去卻也舒適、洋氣、堅固的三層小樓。
可是,在這個冬夜,這棟本可以維持百年,讓主人過完幸福一生之後,再傳予子孫後代的小樓卻垮了,突然之間莫名其妙地垮了。
垮得一塌糊塗,下面一層幾乎完全消失,上面兩層靠着左邊的所有房間也都變成廢土,唯有右邊半廂,還依稀保持着起初的模樣。
第二天,驚惶的人們四處打聽着,但是除了知道小樓裡面的兩個人,當晚就被送往市中心醫院急救之外,卻沒有人知曉,小樓何故坍塌。
後來又過了一段時間,九鎮的頭號人物代表場面上出示了一個公告,說這座樓房所建的這片土地,因爲靠着河水,地質本來就鬆軟不牢。建房時,地基也打得不深,施工者還偷工減料,承重主體架構不行。所以,導致了坍塌。
於是,善良樸實的小鎮人相信了這種說法,當然,也許有人不信。不過,生活還要繼續,各自都有明天。不信,又能如何?不信,又關我屁事?
有些真相,永遠都是被人爲深埋在歷史的塵埃中。
我?我當然不信。
因爲,在這件事情之中,我就是那些少數了解真相的人,當中的一個。
真相的開端就是這棟樓房的主人。他的主人姓夏,他有着一個人盡皆知的名號——老鼠。
一直以來,老鼠都有着一個與其他流子完全不同、非常奇怪的特點。其他的流子也捨得用錢,而且通常都會用在花天酒地、呼朋喚友,圖一時快活與面子的消費上面,如我,如龍袍。高明一點的則會將錢用來生錢,如小二爺,如廖光惠,如三哥。
老鼠不同,和他一起辦事,該給你的那一份,他一分都不會少。但是除此之外,就再也不要想多見到他半毛錢。
他也同樣不會將所有的錢都用來投資。
很大一部分錢,他都儘量地用在了生活上面,真正的生活。
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他不能容許自己的生活質量有一處地方比其他人低。就好像,這一輩子,他都在和一個無形的敵人競賽,比比看誰活得更好。又好像,這個世界原本就欠了他太多太多,他只能憑着自己的能力去爲自己找到所有應得的補償。
在他人的質疑不解之下,他卻沉浸其中,樂此不疲。
老鼠對於自己的東西極爲珍惜,新房也是一樣,自從修建了新房之後,他就很少出去玩,想喝酒了,也是叫人回家來喝,他親自下廚。
據說,每天晚上,他都是坐在自己客廳裡面那張新買的真皮沙發上,看着那臺屏幕巨大的彩電,直到節目中止,或者自己睡着。
那天晚上也是一樣,他就在房中,臥室,已經睡着。
不過不同的是,那天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一個也許他並不愛,也許也不愛他,卻在一時興起之下,陪着他的女人。
他們都沒有死。
老鼠全身多處骨折,一根被石塊砸斷的肋骨還扎入了他的臟器,可他卻除了修養很長一段時間之外,一切都健康如初。
只不過,那個女人就不同了。
那個女人永遠地失去了右邊那一條腿。坍塌之時,一大塊從屋頂震脫,落下的混凝土砸在了她美麗修長的腿上,砸得稀爛,不得脫身。
搶救的時候,醫務人員就已經在現場,將那條几乎被砸成了肉餅的腿,連根切割了下來。
那個女人在醫院昏迷了幾天幾夜才甦醒。
再後來,無數人的反對之下,老鼠卻依然我行我素,將這個沒有體面工作,沒有太多文化,來自鄉下卻美麗動人的殘疾女人娶進了家門。
那個樓房當然不是因爲地基不牢而坍塌的。
房子是被炸的。
還記得很久之前的那個故事嗎?
那個在三哥手下巖場工作,因爲啞炮被偶然炸死的可憐礦工,方四民的故事。
方四民並不是三哥手下唯一一個會點炮開礦的員工,也遠遠不是最會點炮開礦的員工。在三哥的巖場,有一位五十多歲的漆姓老礦工,從六十年代的國營時期,他就已經開始在各個礦場從事點炮炸礦的工作了。
前後幾十年間,據說被他扎平的山頭已經不下數十座;據說,他二十歲之後,炸一個響一個,要哪裡,就炸哪裡,想炸多大,就炸多大,要往哪邊塌,就往哪邊塌。
從無失手。
那天,三哥還有另外一着,也是最後一着。
爲了黃皮!
而且去辦這件事的帶頭者居然就是三哥本人,以及好久不見的明哥。
但是,這卻成爲當晚唯一沒有辦妥的事情,黃皮也宛如九尾狐狸一般,成爲當晚唯一一個毫髮無傷、僥倖脫身的人。因爲,黃皮在打牌。
從東莞回來之後,黃皮就變了。以往的他,除了每天晚上跑到車站旁邊的小飯店吃晚飯,等着手下涌馬送份子錢之外,他很少和人打交道。但是,現在,他卻變得非常喜歡與人喝酒,非常喜歡約人打牌。
那天,陪着黃皮一起打牌的有三個人。
其中一個是樊主任。另外一個則是來自九鎮場面上,身份比之樊主任只高不低,向來也與三哥關係匪淺、頗爲熟稔的人。
三哥動彈不得,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放手。
對於宇宙來說,這一晚,只是短暫到如同不曾出現的剎那;對於世界來說,這一晚,普通平凡,一如往常;對於九鎮來說,這一晚,也僅僅只是些許的驚恐而已。
可是,對於三哥,對於黃皮,對於老鼠,對於大小民,對於衛立康,對於明哥,對於向志偉,對於****,對於紅傑,對於麥子,對於險兒,對於小二爺,對於九鎮六帥……對於我們這些恩恩怨怨糾纏不清,是敵是友無法分明的當事人們來說——
黑色的幕布已經徹底拉開,開場的鑼聲也被震耳欲聾地敲響起來。
大家都將登場,一起演出那段酣暢淋漓的。
直到誰人轉身離開,又是誰人留了下來,不死不休!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