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御史大夫‘蒙’武讓兒子‘蒙’恬來代他請了病假。
趙政擔心‘蒙’武的身體,派了太醫前去‘蒙’府探望。
雖然太醫回報‘蒙’武所染只是小病,只需修養幾日便可,但見‘蒙’武已病了三日還未痊癒,趙政便還是有些憂慮起來。
‘蒙’家,始終都是他十分在意的。
“來人,去太醫院取一棵老山參送到‘蒙’府。”
“諾。”
內‘侍’正‘欲’退下,趙政又將他喚住,轉向樑兒。
“等等……樑兒,還是你親自走一趟吧。”
衆所周知,樑兒是趙政身邊的頭號紅人,她去了,便幾乎等於是趙政去了。
“諾。”
樑兒應聲,即刻便去太醫院拿了人蔘去往‘蒙’府。
因‘蒙’武臥病,趙政准許‘蒙’恬近日都可提早回府。
‘蒙’恬騎馬行至府時,剛好見到一架馬車停在‘門’口。
馬車雖然裝飾低調,但車身卻刻有王宮的印記。
見‘蒙’恬回府,一小廝快步跑了出來,一邊牽過‘蒙’恬手中的馬,一邊與‘蒙’恬施禮。
“公子回來啦。”
“嗯,宮裡來人了?”
“是大王身邊的樑兒姑娘,奉大王命送一棵老山參來給主人養身……”
他話音還未落,就見樑兒自‘蒙’府中走了出來。
“欸,樑兒姑娘,您這是要走了?我們長公子回來了。”
“‘蒙’大人。”
樑兒一見‘蒙’恬便即刻施禮,‘蒙’恬忙上前將她扶起。
“樑兒姑娘無需多禮。姑娘能代大王來府中探望,是我‘蒙’府之幸……”
此時,‘蒙’恬的話音忽然戛然而止,就連笑意也瞬間凝在了臉上。
他翹首自語:
“那是……”
樑兒順着他看的方向回眸望去,見遠處有一人騎着馬往城‘門’的方向而去。
那人身影甚是眼熟,似是尉繚。
‘蒙’恬雙瞳睜得滾圓。
“難道……不好!”
他大叫着隨手扯回小廝牽着的馬而翻身而上,飛奔着追了過去。
“尉先生!尉先生留步!”
尉繚見‘蒙’恬追來,竟踢了馬肚子加速要跑,可他的馬又怎能及得‘蒙’家的戰馬?
很快尉繚便被‘蒙’恬攔下。
樑兒遠遠見尉繚那馬背上圓鼓鼓的包袱,想來他是又想要逃了。
他們二人都下了馬,相互一揖。
樑兒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推來拉去半晌,尉繚還是完全沒有要留下的意思。
她的心裡開始打起鼓來。
以前她曾在史書中看過,尉繚幾次要逃出秦國,都被發現後及時攔下,最後一次險些成功出逃,卻在路上偶遇‘蒙’恬,被‘蒙’恬請回‘蒙’府,最後被李斯勸服,留下助秦。
可現如今眼見尉繚就要甩袖而去了,又何來後話?
這該如何是好?
樑兒顧不得多做思考,快速上了馬車,向‘蒙’恬和尉繚奔去。
到跟前時,尉繚已經上馬勒了繮繩要走,‘蒙’恬則是一臉愁容。
樑兒提着裙角急急自車中走出,仰面問向尉繚。
“尉先生就這般不願留下?”
尉繚並未料到竟連樑兒也在此處,卻也絲毫未動搖他要走的決心。
“樑兒姑娘無須多言,我去意已決,絕不會留在秦國,也不會再在任何一國爲臣。請轉告大王不必擔憂,繚不會危及秦國,只想隱居山野,永不入世,安享餘生。”
樑兒垂眸嘆氣。
“既然先生執意要走,不知可否再聽樑兒最後一言?”
她轉向‘蒙’恬。
“可否勞煩‘蒙’大人迴避一下。”
‘蒙’恬一愣,不知樑兒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還是依了她,乖乖走去遠處。
打發走了‘蒙’恬,樑兒復看回尉繚,眼神卻與平時極不相同,似是要將他看穿一般,又似是有千言萬語,一言難盡,忍而未發。
尉繚感到樑兒的反常,便下了馬打算聽聽她要說的究竟是何事。
樑兒已經站在了尉繚的跟前,她微微舒了口氣,猶豫之後,竟又向前跨了一小步。
兩人的距離一近再近,倒是讓尉繚被‘逼’得向後傾了一傾。
樑兒又側目望了一眼‘蒙’恬。
這個時代能人輩出,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將軍‘蒙’恬更是才華橫溢,不知他會不會讀得懂‘脣’語。
接下來要說的事,要是讓他人知道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但見‘蒙’恬倒確實是個君子,身子一直背對着她與尉繚,確定是無法知曉他們的談話內容的。
見樑兒遲遲不說,尉繚有些疑‘惑’,加之他急於離秦,又怕此爲拖延之計,因此有些不耐煩道:
“樑兒姑娘有什麼話但講無妨。”
樑兒定定看着這個決意離秦的‘亂’世才子,緩聲道:
“尉先生走不了。”
尉繚你當然走不了,無論如何都走不了,因爲歷史已經幫你選擇留下,秦王掃**,中原大一統,你是一顆不可或缺的棋子。
若你執意要走,任誰也無法阻攔,那她樑兒,梁心頤,只能將一切全部說出來。
聞言尉繚一臉不屑。
“如果樑兒姑娘只是要說這句,那尉繚怕是要讓姑娘失望了。”
說罷他轉身便要上馬。
“奴婢與尉先生來自同一個地方。”
樑兒沉聲開口。
此話一出,尉繚正要上馬的一隻腳便硬生生懸在半空停了下來。
他懷疑是否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扭頭看向樑兒的眼。
那雙眸靈動真摯,看不出任何謊言。
況且他也堅信,那種謊話在這個時代,也絕沒有人能對他說得出來。
尉繚兩眼瞪得豆大,他極少如此難以自持。
“姑娘方纔說什麼?”
樑兒嘴角微微挑起,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尉繚如此反應,讓她徹底確認了早前的猜測。
“尉先生並非魏國人,亦不是六國之人,當然更非蠻夷,先生的故土不在這裡的任何一個地方。奴婢可說對了?”
尉繚此時已是全然呆滯。
“難……難道說,你也是……也是來自……?”
他的謹慎讓他無法說出最後幾個字,即便四下無人,也是怕隔牆有耳的。
樑兒會了他的意,兩人全未說關鍵,卻都聽懂了對方所言。
“尉先生若是有話想問,可否隨樑兒入‘蒙’府一續?”
歷史讓尉繚進‘蒙’府,那便必須引他入‘蒙’府。
尉繚顯然有些‘激’動,跟在樑兒身後叫了‘蒙’恬一同走向‘蒙’府。
進入府‘門’時他竟有些恍惚,還險些被‘門’檻絆倒,被‘蒙’恬一把扶住。
如此失禮之舉他也全無顧忌,只覺目光落在樑兒身上再難移開。
一百多年了,難道真的還能遇到與自己同命相連之人嗎?
‘蒙’恬亦是好奇,爲何樑兒只勸了短短片刻,便將那倔脾氣的尉繚給留住了?
而且,尉繚這副失魂落魄的反應也着實奇怪得很。
這樑兒姑娘,究竟與他說了什麼?
“‘蒙’大人,不知府中可有專‘門’用來議談機密之事的房間?”
在‘蒙’恬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樑兒又開口問了他這樣一句話。
‘蒙’恬更加費解,但他也清楚,樑兒是大王最爲親信之人,此次她能就此留下尉繚,亦是他人所不能及。既然她要與尉繚密談,那必是有她的思量。
故而他終是安排了‘蒙’家家主專屬的機密內室給她。
這裡平時都不準下人進入,就連打掃之事都是一概由‘蒙’家直系親自去做。
此番更是由‘蒙’恬親自把守在院外,不得任何人靠近。
院‘門’剛一關上,樑兒便也關了房‘門’,尉繚卻是已經迫不及待。
“現下只有姑娘與我二人,可否告知詳情?”
“呵呵呵……”
樑兒見平日裡一本正經的尉繚一反常態,心急如焚的樣子,竟突然覺得好笑,便打趣道:
“尉繚子果真是尉繚子,這裡已經只剩下我們兩個了,竟然還用古腔跟我說話。”
尉繚似是被樑兒突然而來的嬉笑閃了一下,一個愣神,復而也斂頭大笑:
“哈哈哈……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姑娘莫怪,我來得太久了。入鄉隨俗,言語的習慣着實有些改不過來了。”
聽他如此一說,樑兒突然想到尉繚百歲的傳說,忙收了笑,問道:
“你來多久了?”
尉繚又是一頓,深深的長嘆一口氣。
“記不清了,有一百多年了吧。”
“什麼?真的有一百多年了?……那那部書真的是你寫的?你真的在百年前見過魏惠王?”
樑兒大驚,怎麼可能有活了一百幾十年還不死的人,況且他看上去只有不到四十歲啊!
“是。”
尉繚垂眸,緩緩給出肯定的回答。
關於這件事,他從沒正面答覆過任何一個人。
太多時候他無法回答,只能逃避。
卻終於在今天,可以一吐爲快了。
“在現代時,我曾是一名軍人,那時候我就聽說過一書,翻過幾頁,卻也沒怎麼上心,沒想到這書竟是我寫的……“
他嗤笑着搖頭。
樑兒卻是滿面‘豔’羨,撇嘴嘆道:
“真是羨慕你啊,你看你來到這裡能做個一代名士,你寫的兵書也是千年傳誦,多好。我一來這先是個流民,然後就成了個婢子。人和人的差距可真是大啊!”
“呵呵呵,你也不是太糟啊。你能在秦王政的身邊,親眼看他一路成長、成就大業,倒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經歷。”
尉繚也開始打趣,兩人間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
樑兒笑得更是歡喜,清了清嗓子道:
“那現在我重新自我介紹吧。我叫梁心頤,樑兒是趙政給我起的名字。我是得癌症死的,醒來時是在趙國。先跟着做質子的趙政,後來他回秦國了,我又跟着燕丹,再後來趙政繼位,就我把找回他身邊一直到現在了。
“你還‘侍’奉過太子丹?他人如何?”
尉繚一臉驚喜之‘色’,四十幾歲的臉,竟也顯出幾分八卦來。
“他是個很有能力的掌權者,內剛外柔,並不比趙政差。可惜……燕國太弱,他的結局已經註定了……”
想到燕丹,樑兒心裡深深一沉。
她總覺得自己早早就對他帶了歷史的偏見,有些對不住他。
“唉,說說你吧,你怎麼來到這的?”
她跳轉話題。
尉繚跪坐在案前,眼神變得深邃。
“太久了,我都沒想過有一天還會有人問我……”
他又是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我叫魏寥。我坐的飛機出了事故,醒來時,我在魏國,周遭的人全都叫我尉繚,我也便只好認了。這個身份的祖輩就是魏國的國尉,而後連續三代都任國尉之職,由此得來尉姓。家人都過世了,只留下富足的家業。我終日無事可做,便開始著書。我想,既然我就是尉繚,那我便應該好好完成歷史上尉繚子的一生,把他最著名的書寫出來……”
“提到歷史使命……”
樑兒突然打斷他。
“既然你要完成歷史上尉繚做過的事,那你又爲何三番五次想要離開秦國?”
“爲何?你沒注意到嗎?我已經快要一百四十歲了,並且不知爲什麼我不死竟也不老。世上不可能有人長生不老的人。我若留下助秦,必定載入史冊。我那流於世間的書裡曾寫到,我在百年前就面見過魏惠王,這又該如何解釋?那不是‘混’‘亂’歷史嗎?”
聽了尉繚的解釋,樑兒反而如釋重負般的笑了。
“如果你是爲此事要走,那我倒是放心了。”
尉繚又是一滯,顯然是不懂樑兒的意思,難道擾‘亂’歷史還不是大錯嗎?
樑兒見他一臉‘迷’霧,慢慢解釋道:
“我在現代時看過不少史書。秦王政在掃**前曾見到了一個關鍵‘性’的人物,那人就是你,此後你便爲秦國謀劃吞併六國的大計。我剛纔那麼肯定的說你走不了,就是因爲你早就已經被寫入秦王一統天下的歷史中了。”
尉繚眉頭緊鎖,滿目疑‘惑’。
“不對啊,那我的年齡跟時代不符啊……”
樑兒卻是笑眼彎彎。
“你的擔心的確有理,但也確實多餘啦,要知道,你說不通的地方自有歷史會來替你圓場。”
“此話怎講?”
樑兒笑意深深,雙手負於身後,搖頭晃腦、饒有興致。
“你現在做的一切都完全符合歷史記載。你在百年前見過魏惠王,在秦王的統一戰中又是重要人物,兩件事相隔百年,這在史學界是個未解之謎,現在看來,也是個無解之謎了。誰能想到歷史上的尉繚子其實是真的有一百幾十歲了呢。史學界還有人猜測,是不是有兩個重名的尉繚存在於不同時段的戰國呢!”
“哈哈哈哈,果真如此?”
尉繚大悅,只覺此事甚是有趣。自己本是兩千年後的人,卻在古代生活百年,竟還能按照既定的歷史完整的走過,此不玄妙?
樑兒斬釘截鐵。
“嗯,關於尉繚的歷史,當初因爲覺得很神奇,所以我仔細查閱過,到現在還記得特別清楚。”
“那麼,按照歷史記載,我需要留下助秦王完成統一大業……”
尉繚倏的拂袖起身。
“那我現在便去面見秦王。”
“不急。”
樑兒拉住興沖沖要往出走的尉繚。
“據記載,‘蒙’恬會留你在‘蒙’府續寫一書。其間秦王政幾次親自來‘蒙’府要見你,你都避而不見。他大怒要殺你,李斯請求再來勸你助秦,此後你方纔面見秦王,並獻上滅六國之計。”
聞言,尉繚抿‘脣’一笑。
“嗯,好,那我便留在‘蒙’府些時日,等待李斯前來,再去面見秦王。”
老山參送到,尉繚也住進了‘蒙’府,樑兒此番可謂大功告成。
‘欲’要回宮時,她讓馬車先行,自己則選擇徒步往回走。
關於尉繚引出的一系列信息,她需要給自己一些時間好好消化一下。
一路上,樑兒陷入沉思。
她這十幾年來容顏從未改變,她一直不清楚爲何,卻也沒有太過在意,畢竟‘女’孩子,誰真的想要自己老的快?
可是尉繚一句不老不死,讓她心裡生出了些許懼意。
不想老是一回事,可是要做千年王八萬年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難道這個時代的君王都在追尋的長生之術,便是如他們這種穿越時空而來的人一樣嗎?
死過的人,穿越了時空,都會長生不老嗎?
樑兒雙目無焦,恍若失神般緩步向前走着。
如果周圍的人全都死了,只剩自己還活着,一直一直永遠活着,孤孤單單,東躲西藏,就像尉繚那樣,怕也並非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