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過兩月。
不知不覺入了秋,樑兒終日因爲趙政母子而被人欺負的很慘,卻也慢慢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她每天出去挑水的時候,趙政幾乎都會偷偷的遠遠跟着她。她被人欺負,趙政就在遠處用彈弓打那些人。
她知道趙政在以自己的方式對她好,她也不點破,只是默默接受着。因爲她知道趙政的自尊心極強,假裝不知道纔是對趙政最大的尊重。
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還算平靜的過着。
可是近日來,衆人對趙政一家的態度突然更加糟糕了起來,原因是最近秦國做成了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
五年前,秦王稷力排衆議任命精通治水的李冰取代政治家張若出任蜀郡太守。
他利用道家“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觀念,在水患頻發的岷江流域興辦了許多水利工程,用以改變蜀地自古非澇即旱的狀況。
起初六國對此並無人在意,畢竟有“澤國”、“赤盆”之稱的蜀地的就如一個燙手山芋,千年來地廣卻糧稀,實在沒人覺得還有改變的可能。
可沒想到五年後,李冰竟然真立了奇功,建成了都江堰,讓蜀地奇蹟般的變成了人人稱羨的魚米之鄉,從此秦國便有了一個更爲堅實的後方保障。
有了如此取之不盡的糧草,這就等於,秦國此時攻打六國就更是一件輕鬆愉快,且無後顧之憂的事了。
歷史血的教訓讓大家得出的結論是,秦國越好,六國便越不好。
如今都江堰大成,六國人全都嚇得惶惶不可終日。
想來秦國吃好睡好的,就不知道又要出兵攻打哪國了。
趙國身爲秦國的鄰國,最是嚇得不輕。
此時,樑兒和趙政正抱着頭鑽到一個破爛的柴垛後,兩人面面相覷,屏氣凝神仔細聽着外面的聲響。
許久,見依舊毫無動靜,兩人方一同舒了一口氣。
樑兒心中十分不爽。
那幾個該死的別國小公子,大家同在趙國做質子,也算是同命相連,好好的不行嗎?爲什麼就非要打個不死不休的?日日打,月月打,看這架勢還得是年年打。
有的公子只當幾個月質子便回國了,不久又有新的公子來,竟然也問都不問,聽說是打秦國公子,就立馬蹦着高的加入戰爭,真是讓樑兒沒被打死也氣死了,一定要想個辦法改變這種局面才行……
一個時辰後,趙政和樑兒的身影悠哉的出現在邯山山頂湖邊的大石上。
樑兒側身躺着,一隻手臂支撐着腦袋,眼睛直直的看着對面仰面閉眼躺着的趙政,不知不覺慢慢失了焦距,陷入沉思中……
趙政睜開雙眼看向樑兒時,樑兒的思緒已然不知去了何處,只維持着一開始的姿勢,目光呆呆的散落在前方。
“在想什麼?”趙政問。
被趙政這麼一問,樑兒瞬間回了神。
“公子醒了?”
“我沒睡。”
他沒睡,只是閉了眼,享受一下沒有趙人,沒有六國公子,也沒有整日哭泣的母親的安靜時光。
其實樑兒也只是隨口一問,接下來要問的纔是她方纔想了許久的。
“奴婢在想,那些別國公子都較年幼,似乎也沒學過什麼武藝,只會亂打而已。既然如此,公子爲何每次都不反抗呢?”
“呵……”
趙政自嘲的輕笑了一下。
“別說我不會武,就算會點功夫,也不可能同時打得過他們那麼多人。到頭來不止被打,還要多被羞辱一番,何必自討沒趣。”
那年,當只有五歲的他第一次還手想要反抗的時候,卻被那些比他大的公子輕易的推到在地,腳踩着他的臉對他吐了半刻鐘的口水。
以至於他到現在還一直覺得,自己的臉怎麼洗也洗不乾淨,總感覺上面仍舊粘着六國公子骯髒蔑視的口水。
這些,他怎會讓她知道。
“公子如此想也是極好的,不打沒把握的仗是聰明人所爲,不過……”
樑兒翻身趴在石上,改用雙手托腮,忽然目光炯炯起來。
趙政見狀也放下慵懶的態度,表情變得認真。這些日子他已經注意到,每次她露出這樣的神情,都會說出讓他頭腦清明的話來。
“奴婢方纔想了一個好法子,或許可以讓公子多幾分打贏的把握。”
樑兒神采奕奕,露出甜美的微笑。
這笑盡顯聰慧卻無狡黠之感,讓趙政心中不免對她的點子多了幾分期待。
“若要公子與那任意一國的小公子單打獨鬥,公子的勝算可會高些?”
趙政略做思考,回到:
“那齊國公子已有十三歲,我定然打不過他。其餘魏國和韓國的公子,一個十歲,一個八歲,他們雖都年長於我,但若單打獨鬥,我必盡全力。”
“那便好,公子可是還有奴婢我助陣呢,想必不會輸的。”
同爲質子,那幾國的公子在趙國過的日子可遠比趙政好上千萬倍。
他們除了趙國每月發放的固定物資,還有本國送來的豐厚家當。即使每人分配了三兩個婢子和小廝,也總有幹不完的活。一般若是隻在朱家巷內,是沒有空閒的下人隨他們出來玩耍的。
只有趙政家裡空落落的沒什麼活兒可做,加之趙姬總擔心趙政出門會被欺負,因此經常讓樑兒跟在他身邊。
“一個一個打,這就是你的好法子?別忘了,就算贏了一兩次,他們最終還是會有機會碰在一起聯合打我的。”
趙政眼神暗了下去,彷彿對此次樑兒的提議很是失望。
樑兒嘴角上揚,這點她當然知道,小趙政終還是小瞧了她。
“公子可聽說過縱橫之策?”
“經常會聽到有人談論戰事,我對這縱橫也多有耳聞……”
趙政本是隨口回答。忽而眼前靈光閃過,扭頭看向樑兒驚道:
“難道你是說……”
樑兒也是心中一驚,知道趙政早慧,卻也沒料到他聰慧至此。
這麼小的年紀,也沒讀過書,可她只提了一句“縱橫”,他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趙政是秦國公子,欺負他的正是其餘六國的公子。他跟其中任何一個單挑都未必會輸,可那幾個公子聯手來攻,他便沒有贏的可能。
這豈不就如同戰國的天下形勢。
樑兒正色道:
“正是。奴婢欲用秦國的連橫之策,幫公子破了六國小公子的合縱。”
“你且詳細說來!”
趙政心裡大嘆“妙極”的同時不免疑慮重重。
如果說上次樑兒說出“忍得一時,謀得百世”那句話是她從別處聽來,誤打誤撞的話,那這次她提出用連橫破合縱,又該如何解釋?
然而樑兒並沒注意到趙政的懷疑,興致勃勃的解釋道:
“秦國打起仗來如狼似虎,六國唯有行合縱之策聯合多國兵力共同抗秦,方能取勝。百年來,這合縱之策是六國遏制秦國的唯一途徑,秦國也多次因爲六國合縱而險些滅國。可這麼多年過去了,秦國依舊在這戰國的地圖上,並且國土一再擴大,爲何?”
樑兒說到激動處,竟坐起身來。
“原因是合縱雖然厲害,卻是要多國合作。所謂國,就是人。要多人合作,並且必須完全相互信任,若有一方動搖,便會滿盤皆輸。這便是當年秦惠王的相邦張儀提出連橫之策的依據。連橫專門用於對付六國合縱,只要按照時勢挑選合縱中心智最弱,最易動搖的一方與之連橫,合縱便會輕鬆破除,秦國只需個個擊破便是贏家。長此以往,秦慢慢蠶食周邊國家,自然越發強大。合縱是以力而攻,連橫則是攻心……”
高談闊論還未結束,樑兒便覺趙政看她的神色有異。忽然意識到身爲一個本該是文盲的流民賤婢,自己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些。
她自知做了不符合這個時代特徵的事,只好硬着頭皮先確定下趙政的想法:
“呃……公子怎會這樣看奴婢?”
趙政本也是無意流露自己的情緒,被樑兒一問,方知自己失了神。
“無事,只是比起以往的婢子,你太過聰慧了些,引得我有些許好奇。”
果然,他生疑了。
樑兒隨手捻了一縷頭髮在手裡把玩,一本正經的道:
“公子在此處出生,長到七歲也未曾離開過。又怎知天下之大,多少人和事都是未見過的,公子又怎能確定世間的流民婢子一定不會懂些大道理呢?”
這話趙政和樑兒都清楚是在強詞奪理,卻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說白了,樑兒知道趙政這麼聰明又這麼早熟,這件事在他面前任她怎麼解釋都只會是欲蓋彌彰,還不如就這麼明晃晃的認了,讓他一聽便了然於心,並且還無法繼續追問緣由。
她就是跟別的婢子不一樣了,就是不正常了,那又如何?她獻的計他不用了?她幫過他的他否認了?自然不會的,一切還是照舊不是嗎?
果然,沉默片刻,趙政淡淡道:
“你說的有理。”
聽趙政這麼說,樑兒回了他一個傻里傻氣的嘴角咧到耳根的大大的微笑。
趙政看着她那無害的傻笑,皺了皺眉頭,嫌棄道:
“罷了,快來具體說說你的計劃。”
樑兒收了笑,開始認真起來。
“首先,魏國公子邑是在朱家巷時間最久的,一切都是他挑起來的……”
秋日的午後,古老的山間,橘紅的秋葉映襯着碧色的湖水,湛藍的天空輕飄飄的託着幾朵白雲……
陽光溫暖柔和的灑在湖邊的一塊大石上,一個身着雪白衣裙的少女和一個青衫男童正比肩而坐,策劃着他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