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味道?”
清晨,天空一片灰濛濛的,樑兒動了動鼻子,覺得是不是張子房把早膳給燒焦了。
“是秦軍在燒屍。”
張子房靜坐在院內的一個大石上,垂眸低語,面色陰沉。
樑兒瞬間全身一凜。
“燒……什麼?……”
張子房輕嘆:
“城中溼潮之氣太重,近日又死了一些病弱之人。人死的太多,天氣又熱,爲了防止瘟疫滋生,自是要將這些屍體燒掉的。”
樑兒心尖一緊,她未語,眸間卻已水波輕顫。
她仰面望天。
晨起時見天空陰灰一片,她本以爲是今日陰天所致,現下仔細一看,竟是秦軍大量燒屍致使濃煙滾滾,遮蔽了天日……
“又死人了……”
樑兒眯眼,神色苦楚,緩緩自語。
張子房不知何時也已走至了她的身邊,言語間絲毫不掩蓋內心的怒意:
“是啊,秦軍沒有人性,爲了破城無所不用其極。如今大梁城內無辜的百姓死傷已經過半了……那些喪盡天良之人,終有一日,定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樑兒身形一晃,心中劇痛。
那代價,她已經體會到了……
市集上,幾個百姓湊在一起連連嘆息。
“唉,真是可惜,到手的鴨子就這麼飛了。”
“是啊,那女子若是還沒走該多好,五百金啊!着實可惜了……”
“唉,算了,咱們就是窮苦命啊……”
“再這樣下去,待到秦軍開城,咱們連遷去其餘地方的路費都付不起,怕是隻能在這座死人城裡結束後半生了……”
“那倒也未必。”
忽然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打斷了衆人自哀自憐的閒話。
來人是一隊秦兵,而打頭的二人極爲顯眼。
他們一個所披戰甲精緻非常,另一個身上穿着紋飾繁雜,衆人雖不懂秦國官服的具體分類,但一看便知此二人定非等閒,皆是連忙跪地叩首。
“草民拜見大人!”
武將打扮的人首先開了口:
“我等乃是將軍王賁與中車府令趙高,若你們老實回答我們的問題,或許那五百金還可入手。”
一聽說五百金還有戲,幾人立即擡頭,目光更是分外虔誠。
“大人,草民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有誰清楚,將那宮婢帶走的男子,他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以何事爲生?可有親近之人?”
趙高垂眸看着地上的幾人,一連串問出了好幾個問題。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廂卻是有錢能讓人的思維變敏捷。
趙高的問話剛剛結束,就立馬有一個人跳出來十分順溜的一一作答,竟是一個問題也未漏掉。
“回大人,我家就住那人家附近,他名喚張子房,二十出頭,並未見他有何營生,但他家院子很大,並且好似也不缺錢財。他爲人很和善,但似乎並未見他與誰走的太近。”
趙高繼續問道:
“他家中還有何人?”
“僅他一人。”
那人每一個問題都回復神速,眼睛亮得像個哈巴狗一樣,彷彿只要答完了這些問題,就能瞬間分到錢一樣。
趙高斂眸,脣角緊抿。
弱冠之年,無家無室,沒有營生卻不缺錢財,亦不親近於人……此人果然古怪。
很快,趙高擡眼再問:
“他不是大梁人?”
“大人英明,此人乃是前些年才搬來大梁的。”
王賁蹙眉,補問:
“可知他是哪裡人?”
“聽聞……他來自韓國,不過具體哪一城,草民卻並不知曉。”
王賁的眼眸轉了轉,面上愈發嚴峻,正色道:
“這一問定要想仔細了再說,他是哪一年入的大梁?”
“景閔王十三年。”
那人仍是想也未想便答了。
趙高挑眉。
“這麼確定?”
“沒錯的,草民記得清楚,那一年他遷來時,剛好趕上草民的兒子娶妻。”
見那人字字如鑿,趙高與王賁相視一眼,口中念着:
“魏景王十三年……豈不剛好就是秦滅韓的那一年……”
王賁如山的濃眉下雙眼微眯,幽幽道:
“趙大人,看來,我們該去登門瞧一下這個張子房了。”
趙高頷首。
二人剛要走,又聽身後那人懦懦的問了一句:
“二位大人……敢問……那五百金……”
王賁無甚表情,淡聲道:
“若我等此去尋得到那女子,自會差人將五百金送來。”
“哦……謝大人……”
那人嘴上道謝,實則卻半信半疑。
他完全沒弄明白,既然這二位大人要找的還是那個女子,那方纔又爲何一直在問張子房的事,一句也沒問那女子?……
趙高與王賁各乘一騎,由之前負責搜城的都尉領路,並列向張子房的住處走着。
趙高目視前方,卻是若有所思的道:
“韓亡國之時,逃難去他國者不計其數,但多數百姓在路上就已散盡了家財,到了另一城,便要立即重新尋得個營生,如此才能將日子繼續過下去。不過這個叫張子房的人年紀輕輕獨自一人奔逃他國,竟然還能不缺錢財也不尋營生……”
王賁半垂了眼。
“想必他在韓國不是權貴之後就是巨賈之子。”
趙高又繼續接道:
“而無論是權貴還是巨賈,理應都早已被全族遷去了偏遠的蜀地……”
話至此處,王賁脣角微微挑起。
“真是未曾想,今日在大梁,竟還能遇到多年前的漏網之魚。”
“他既然能逃得出來,想必定是有些能力。若說他能將樑兒姑娘好好的藏上個幾日,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趙高眸色亮了亮,心下又增了幾分把握。
叩門聲再次響起,張子房一驚,忙將樑兒又藏入暗室。
他開門時,見此番除了早前的那些秦兵,竟還來了一將一官,且品階都極高,他心中凜然,面上卻藏得甚好。
只見張子房先是一頓,復而露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急急忙忙跪地施了一個大大的拜禮,又似乎因爲太過緊張,口齒不甚流利的問道:
“呃……不知二位大人大駕光臨寒舍……所謂是何事?”
趙高和王賁齊齊看向眼前之人。
他身型高挑,眉目清俊,尤其一雙眼睛大而有神,睫毛更是長如鳥羽,很難令人將目光移開。
雖說此人見到他二人時的反應與尋常見識短淺的市井小民極爲相近,但是對於百姓而言,他長得着實太過好看了些。
而且他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並無一根髮絲掉落;衣衫雖爲麻布,卻打理得極爲整潔,竟是連一個細小的褶皺也無……
這些若非出於他自小養成的習慣,尋常人家又怎能活得這般精細?
只片刻,趙高和王賁的心裡就已有了數。
“你是張子房?”
漆黑的暗室內,樑兒一怔,這是王賁的聲音……
趙政竟讓堂堂將軍也親自出馬來尋她這個侍婢了?
“草民正是。”
張子房恭敬頷首。
“本將聽人回報,說是你帶回的那位姑娘已經離開了?”
王賁開門見山,張子房的眸中滿是懼意,斂頭道:
“回大人,草民不敢有所欺瞞。”
“呵呵呵……”
一旁的趙高突然失笑,負手緩緩向屋舍的方向踱了幾步,又回眸揚聲道:
“你身爲貴胄子弟爲了躲避遷徙,都已經膽大到從韓國逃來了大梁,藏匿區區一個女子,又有何不敢?”
樑兒聞言更是大爲震驚,這聲音……竟是趙高!
他身兼中車府令和符璽令雙職,不是應該一直待在趙政身邊嗎?怎得連他也來了?
等等……
趙高方纔說了什麼?
張子房不是魏人,而是韓國的貴胄子弟?
韓國人……
貴族……
張子房……
樑兒恍然大悟,瞬間攥緊了袖口。
難怪她一直覺得張子房這名字那麼耳熟。
張良,字子房。
他竟然就是未來輔佐劉邦建立西漢王朝的謀士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