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出了甘泉宮,又緊接着去了趙姬所在的竹泉宮。
趙姬如今已經二十九歲,然而歲月待她極好,並未在她臉上留下過多痕跡。
曾經的驚世容顏,如今反而更平添了幾分韻味。
“奴婢拜見帝太后。”
久別重逢,樑兒心中頗有感觸。
可她卻並不知,這三年來,趙姬曾有多少次想派人去趙國取她性命,爲自己和兒子掃清障礙。
“樑兒,三年未見,你竟絲毫未變,真是讓人羨慕。”
從樑兒一進門,趙姬便注意到了她未曾變化的容貌。
“太后謬讚了,您知道的,奴婢只是喜歡研究些無用的打發時間罷了。”
“呵呵,經你這麼一提,我倒甚是懷念你當年給我梳的那幾個髮式了。”
想到這些,趙姬忽然起了興致。
“只要太后想梳,奴婢隨時給您梳便是。”
樑兒隨口一說,趙姬卻是眼前一亮,轉而看向趙政。
“呵呵……政兒,不如……母親跟你要了樑兒如何?”
誰知趙政立刻青了臉。
“母親想要樑兒梳頭,政兒讓樑兒來給母親梳便是。至於樑兒,她現在不止是政兒的貼身侍婢,更是身兼侍書之職,若長時間待在母親的竹泉宮,着實多有不便。”
趙姬睨了趙政一眼,心裡莫名有些醋意。
“罷了罷了,母親不過與你討個侍婢,你便這般託辭。知道你與樑兒親厚,母親不要便是。”
趙政見狀,只得無奈的輕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對着趙姬哄了好一會。
離開竹泉宮時,竟已將近午時,趙姬本想要留趙政一起用午膳,卻有人來報綱成君蔡澤有事要奏,她只得眼睜睜目送兒子回了望夷宮。
望夷宮昭陽殿,蔡澤早已在門口等了許久。
趙政入殿後覺得有些口渴,便吩咐樑兒去取些爽口的漿汁來。
樑兒應諾退下,出門時拐得急了些,險些撞到轉角處的一個人。
此人三十多歲,身着禁軍服飾,卻是極下等的級別。
“大人,抱歉,奴婢並非有意衝撞大人。”
樑兒連忙躬身道歉。
“姑娘快請起,是在下不該站在轉角處。”
此人謙恭有禮,樑兒對他印象很好。
當樑兒走了一躺膳房,端着漿汁回到昭陽殿時,蔡澤已在門口正欲離開。
“李斯,要走了!”
眼見蔡澤口中叫出李斯這個名字,樑兒雙手一抖,險些將漿汁灑落在地,好在一隻大手及時幫她扶住了托盤。
“姑娘當心。”
樑兒尋聲看去,正是她之前在轉角撞見的那個人。
那人對樑兒笑了笑,便轉身隨着蔡澤走遠。
他,是李斯?
未來助趙政一統六國的丞相李斯?……
剛剛的綱成君蔡澤現今任職郎中令,掌管禁軍,李斯竟是他的手下?
可是奇怪,史書記載,李斯最早不是呂不韋的人嗎?
樑兒自覺想不通,便也懶得想了,許是史書記錯了也說不準。
殿中,趙政已經開始批閱起奏章來。
因他年紀尚小,並未親政,眼下的這些奏章便只是呂不韋篩選過送來的一小部分。
樑兒將自己精心調製的漿汁輕輕放到趙政的手邊,默默退至他身後。
趙政專注於奏章,樑兒不敢打擾,只能安靜的立着。無聊間,目光瞥過周遭景緻,才發現前兩日她因爲慌亂,竟還未仔細看過這昭陽殿。
這個大殿不過就是趙政的書房。
僅僅一個書房,竟有二三百平米那麼大。
然而偌大的大殿中,趙政的桌案卻只佔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方。
正中廳堂的位置是給前來覲見的大臣們預留的。
其餘兩邊大面積的空地竟只用來立了數根直徑約半米多的大紅柱子……
丹地,紅柱……
昭陽殿內竟是滿眼的紅色。
作爲專屬於大秦之王的望夷宮的正殿,這樣的設計着實特別,視覺上也尤爲震撼。
然而此時的樑兒還不知道,以黑爲尊的大秦咸陽宮爲何唯獨在這昭陽殿內遍佈紅色。
或許說……
如果可能,她真想永遠也體會不到這其中含義……
樑兒入秦的第四天,她纖細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冀闕的大殿上。
殿中百官皆暗暗嘆息,卻仍是無人敢言。
趙政懶洋洋的堆坐在坐榻上,上身半趴在桌案上,一隻手臂抵着頭。
“你們可還有事要奏?”
但聞殿中依舊鴉雀無聲,趙政又道:
“寡人有些倦了……若無事,便散了吧。”
趙政剛要起身,忽有一人從人羣中走出,行至大殿中央,先是深鞠一禮,隨後起身道:
“大王,老臣有事要奏!”
趙政瞄了一眼所奏之人,確定那人身份後,他竟用力擡了擡眼皮,稍微坐直了身子,努力讓自己精神些,還強行擠了個敷衍的微笑出來。
“啊,原來是御史大夫,你所奏何事?”
那人深吸一口氣,雙眸炯炯,聲如洪鐘:
“回大王,老臣此番是要彈劾相邦呂不韋!”
此言一出,殿中衆人具震。
文武百官有的面露驚恐,有的面露同情,還有的面面相覷,互通眼色……
一旁的呂不韋斜眼看了那御史大夫一眼,面上竟是一副輕鬆閒適的神情。
趙政方纔好容易造出的笑意,在聽到他所奏之事後直接僵在了臉上。
須臾,趙政眉心微蹙,以手扶額,面露難色,卻緩緩道出了一段話,語氣淡淡的:
“御使大夫……乃是先王託孤輔政大臣,位列三公,監察百官,勞苦功高。如今,雖然年事已高,仍舊不遺餘力……寡人該賞……”
御史大夫面上浮現些許感動之色,又是深深一禮。
“老臣多謝大王厚愛,老臣不要賞賜,但請大王將老臣所奏聽完……”
“賞你什麼呢?……”
趙政搶着打斷了他的話,語氣依舊慵懶平淡。
衆人都被殿中這古怪的氣氛悶得大氣也不敢出,心知那年過六旬的御史大夫已是深至險境。
眼前端坐於前方至高之位的少年第一次讓他們生出了恐懼的念頭。
御史大夫也終於意識到大王這是動了氣,戰戰兢兢的擡眼偷偷看向趙政的神色,誰知卻剛好與趙政幽黑的瞳對上,驚得他又立刻垂了眼眸,不敢再擡頭。
“寡人……就賞你鴆酒一壺吧。”
趙政語氣未變半分,嘴角略微揚了起來,他竟是在笑。
御史大夫低垂着頭,雙眼緩緩緊閉。大王竟賞了他一壺毒酒……
衆人見狀皆齊齊下跪,卻無人敢說半個字。
唯有呂不韋獨自立在一邊,腰背挺得筆直,一臉滿意之色。
趙政定定看着殿中央垂頭斂目的老者,厲聲道:
“你膽敢依仗自己位高權重,便誣陷寡人的仲父,你可知辱沒仲父等同辱沒先王,依律當受車裂之刑,夷三族。寡人見你年邁,便留你全屍,放過你的家人。如此,你可滿意?”
老者顫抖着身子跪拜趙政:
“老臣……謝大王……”
此時此刻,樑兒就站在趙政的側後方,眼見着一個鮮活的生命在她的眼前飲鴆自盡,七竅流血,死相駭人。
生於和平年代的她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回宮的路上,樑兒猜想了數個趙政殺那人的理由。
若只是想要換得呂不韋的信任,他便如此隨意殺害忠良重臣,未免太不把人命當回事;若說那御史大夫與趙政私下有所往來,殺他是棄車保帥之舉,那按常理,要殺便直接痛快殺了,又何必在殺之前做出那番侮辱人的戲碼,着實是冷血無情。
趙政才只有十三歲啊,便已如此泯滅了良心嗎……
她偷偷看着趙政的背影,只覺得那個身影變得更加陌生了,卻沒有看到趙政廣袖中緊握的雙拳幾近顫抖。
自斷手臂,那種連心之痛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
回到殿中,趙政坐於案前看書,面色無恙,內心卻是波瀾起伏。
他想起兩日前御使大夫秘密傳信與他:
“呂不韋乃一介商賈,爲世人所不齒,如今竟要控制大王,奪我大秦。先王早料到會如此,令老臣任御史大夫,監察百官,制衡呂賊。然老臣無能,短短數月,竟已敗下陣來。而今百官之中遍佈呂賊親信,楚宗室亦是虎視眈眈,老臣自覺無力抗衡。左右思量,唯一死以助大王獲取呂賊信任,讓其更加放鬆戒備,待有朝一日時機成熟,便可重奪王權……”
然而文武百官,能讓呂不韋忌憚的寥寥無幾。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握百官命脈,坐在這個位置的竟是與他對立之人,又是先王臨終受命,他又除不得。此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呂不韋一向自負,如今若僅是斬殺,又怎能解他心頭之恨。
趙政思及自己方纔在冀闕對御史大夫的一番羞辱和他老淚縱橫飲下鴆酒,七竅流血而亡的場景……胸口狠狠一疼,竟本能的一把抓住在一旁桌案上整理書簡的樑兒的手。
趙政力度之大,讓樑兒痛的險些叫出聲來,她驚恐的看向趙政:
“大王……?”
趙政瞬間回了神,快速調整了情緒,看向樑兒時,竟是滿眼的興奮:
“樑兒!寡人突然想起在趙國時,你做給寡人和母親吃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糕點!寡人想吃!”
聞言樑兒緩了一口氣。
“大王請稍候,奴婢這就去做。”
趙政鬆開樑兒的手,笑着目送她走出昭陽殿。
“大王,相邦大人求見。”
有內侍進殿通報。
“快請!”
趙政倐的站起身,快步迎向殿門口。
呂不韋入殿時,正看到趙政一副關切愧疚的神情。
“政兒真是不孝,方纔讓仲父受驚了。”
“大王無需自責,這也並非大王之過。”
呂不韋毫不客氣,儼然一副他真的受了委屈又大方原諒趙政的姿態。
樑兒在膳房得知呂不韋來了昭陽殿,便多做了一份甜糕。
那隻方纔被趙政突然握住的手,到現在竟還隱隱作痛,這般力道怎是尋常可及?
樑兒隱約感到那一瞬間趙政的不同……
剛剛,他究竟是想到了什麼?又隱藏了什麼?……
“樑兒做的吃食果然匠心獨具,難怪大王這幾年天天吵着要將你接回來。”
呂不韋將一塊甜糕放入口中,對樑兒的手藝讚不絕口。
趙政亦是笑容滿面,對樑兒的表現十分滿意。
“相邦大人謬讚了,奴婢不過是胡亂做的……”
“哈哈哈!胡亂做做都能贏得大王的心,若是用心去做,豈不寵冠後宮?”
樑兒大驚,雙膝跪地。
“相邦大人饒命,奴婢只是盡心侍奉大王,並無非分之想。”
呂不韋一愣,復而大笑:
“哈哈哈哈哈!樑兒誤會了,大王喜歡你,這是好事,本相併無他意。呃……不過……”
呂不韋看向趙政。
“自從樑兒入了咸陽宮,住進大王的寢殿,大王便再沒有去過後宮,雖只有短短四日,本相卻還是有些許擔心……大王后宮的女子大都來自列國王室親貴,無論如何,都不可怠慢了她們啊。”
呂不韋這番話,倒真真是語重心長。
趙政聞言頓時收斂了之前閒散的姿態,正色道:
“仲父大人說的是,是政兒疏忽了,今晚政兒就去趙夫人那處。”
呂不韋一邊含笑點頭,一邊又將一塊甜糕放入自己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