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起初寡人還不信她能有此能耐,嫌隙她是女子力道不足,想要以軍中之人撫琴將她換下。可她是秦人,誓要滅項羽復仇,爲說服於我,更是拿出了這名琴‘繞樑’。方纔一聽之下,寡人才知她的琴音竟是如此廣博而洪亮、感人至深!領奏滅楚,當真非她莫屬!”
劉邦的眼中難掩欣賞之色,讚許連連。
呂雉亦迎合着劉邦淡淡一笑,盈盈起身踱向樑兒,卻是喟聲嘆道:
“當年項羽屠戮咸陽,放火焚城,你會如此恨他也在常理之中……你方纔那曲雖是爲楚辭而奏,講的是當初屈原之事,可又何嘗不是抒寫你自己的際遇?隱志不成,鬱怒難解。往事悲兮,卻氣韻高潔。而故土不復,隻身遠行,可嘆前路漫漫又無終無休,知心之人亦是越來越少,勢頹而無回……”
她走至樑兒跟前,雙手將她扶起,眼神之中竟充滿着誠摯。
“真難得你一屆女流,還能如此悲天憫國、心懷大志,不畏艱險,長途跋涉入軍獻計。你這丫頭我由衷喜歡。既然秦已不再,那麼我大漢往後就是你的家,我同大王便是你的家人,你可安心跟在我們身邊,可好?”
還未及樑兒回答,一旁的張良就已眉心闇跳。
王后心機深沉,連大王都要讓她三分,樑兒被她盯上,可並非是好事……
樑兒面沉依舊,不喜不驚,斂下頭去深深一禮。
“民女多謝大王與王后厚愛,只是民女早在五年前咸陽被焚之時就已萬念俱灰,待到大仇得報,民女亦自當不再留戀世間所有,歸隱餘生,還望大王與王后成全。”
聞言,劉邦眉頭驟緊,很是惋惜。
“你才情卓著,又這般年輕,歸隱豈不可惜?”
“人各有志,那便是民女最好的歸宿。”
樑兒不爲所動,心定意堅。
呂雉卻是揚脣一笑,輕柔的拉過她的雙手、輕拍着她的手背道:
“那些往後之事還應往後再議。你且先安心應付眼前一戰,待到一切塵埃落定,或許你的想法能有所改變也說不定。”
話說到這個份上,樑兒已無法再度駁回,只能暫時認下。
而她的心底卻是越發幽沉了。
呂雉這女人在歷史上是個怎樣的角色她再清楚不過。
如今呂雉年老色衰,在爭搶男人上已全然不是戚夫人的對手,確實是需要尋到一個有力的臂助來幫忙奪回其在劉邦心中的地位。
而她樑兒有着比戚夫人更爲年輕的外表,有着比戚夫人更爲耀眼的才華,更有着比戚夫人更爲高明的頭腦,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一副與世無爭的性子,絕不會威脅到呂雉的地位……
在入漢營以前,她本以爲會招人覬覦的定是風擎和“繞樑”,可不想,竟還有她自己……
呂雉爲顯誠意,親自爲她安置了營帳。
待一切全都安頓好之後,已經行將入夜。
“樑兒,爲兄恐怕,事成之後,王后不會輕易放你離去。”
帳中僅剩他二人時,張良忍不住憂心道。
樑兒面淡如水,素手取了桌上漿盞,倒滿了兩小碗熱漿,一碗雙手輕推至張良面前,一碗則留給自己。
“依兄長之見,漢王可對我生出了些許情愫?”
張良擔心樑兒會受制於呂雉、深陷漢宮紛爭,此刻根本無心飲漿。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之前大王在樑兒面前的一言一行,正色肯定:
“我常年追隨大王左右,大王極寵戚夫人,亦更喜好於那些風情妖嬈的女子。他對你,應是賞識惜才更多於男女之情。”
聞言,樑兒微微斂眸,托起漿碗淺啜了一口,不急不緩道:
“一個君王想要得到一個女人,必是如何也難以放手的;而一個君王遇到欣賞的能人,卻能知曉人心向背無法掌控,故而多是不會強求的。看來,樑兒的問題便不在漢王而在呂后。”
張良見她似是漫不經心,怕她會輕敵、疏於防備,急道:
“不可掉以輕心,在我大漢,呂后的權勢絕不可小覷!而她眼光獨到,常常出手狠絕,她……甚至可能會比大王更難應付。”
樑兒停了片刻,若有似無的呼氣,似嘆非嘆:
“其實,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故而當想從一個人手裡搶下一樣東西時,直接衝上去奪,往往只會激得他心生逆反,更加攥緊手中之物。畢竟,沒人喜歡兩手空空。”
瞬間,張良眸光一閃。
“你的意思是……”
樑兒淡淡的。
“給他一樣他更渴求的,原來那個,他自然就鬆手了。”
她擡眼看向張良。
“兄長與呂后相識多年,可知相較於以我這顆籌碼來重新掌握漢王的心,還有什麼是她更想要的?”
“古往今來,後宮中的女人爭搶的,無外乎就是那兩件事——君王之寵和……”
張良凜然,最重要的那幾個字還未說出,他便已心念急轉,瞠眸問道:
“你想讓我助她爭儲?”
王后八歲的兒子劉盈是嫡長子,理應被立爲太子,可大王寵愛戚夫人,便在她那六歲的兒子劉如意和劉盈之間遊移不定。
燈火之下,桌案上兩個盛着甜漿的小碗水氣嫋嫋,襯得帳內似乎較之前更加安靜了幾分。
樑兒維持着跪坐的姿勢,雙手已落於腿上,極爲規矩,淡色道:
“兄長是大漢最爲善謀的一人,又是漢王最信任的人之一。樑兒猜想,以呂后之智,要爲立儲爭取勝算,她應是已經找過兄長了吧?”
張良微滯,脣角輕勾。
“樑兒真是聰慧。雖然未在漢宮一日,但漢宮中的形勢竟也絲毫瞞不過你。王后確實早已與我暗示過,不過我還沒有應下,卻也沒拒絕。如今既然你有需要,那我的態度便也該定下了。”
王后野心大,能力又強,若她的兒子繼位,漢就有旁落於呂氏的可能。
他有此顧慮,卻也擔心拒絕之後會遭王后記恨算計累及性命,便也沒嚴辭拒絕,一直以各種藉口周旋拖延。
而眼下樑兒有難,他又自覺對不起樑兒,若是爲她,他縱是加入王后一方也無妨的。
樑兒欣然接下,欠身道謝,嘴上多有客氣:
“那樑兒就先謝過兄長了。只是,要讓兄長陷於爭儲的風險之中,來換取樑兒的自由之身,樑兒心中始終有愧……”
張良含笑勸解:
“樑兒多慮了。我是漢王近臣,於儲位之爭又怎可能長久置身事外?而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與其往後被迫逼入一方陣營,還不如趁現在早早做出選擇。何況王后之子本就是嫡長公子,繼位乃是天經地義。扶他,亦是扶正,無甚不妥。”
樑兒欣慰點頭。
歷史上的張良本就是要助呂后爭奪儲位的,她便順勢藉此來自保了。
只因,
莫說除了趙政,她此生已不想再侍奉第二個君王,更不想再與其他男子有所糾葛,就是呂雉那千古聞名的兇狠和險惡,她也是定要遠遠避之的。
而眼前,呂雉之事已經有了解決之法,除此之外,還有令她放心不下的……
“我在漢營的這些日子,兄長可否私下安排些人手保護我?”
她問道。
張良淡笑。
“王后視你爲有用之人,便不會傷害於你,這一點你無需擔憂。”
樑兒搖頭。
“不,我擔心的是另一個人。”
“誰?”
張良肅然。
除了王后,還有人會威脅到她?
樑兒眼色略沉,對於此人,她甚至是比對呂雉更爲慎重的。
“戚夫人……在漢王營帳前,她初見我時便已如臨大敵。而她是以歌舞靡音討得漢王之寵的,方纔我撫‘繞樑’,她定然也聽到了。我猜,無論琴藝還是所擁有之琴,她應都及不過我。‘繞樑’乃絕世名琴,世間愛琴之人無不眼紅嚮往。戚夫人看似不是什麼有大智慧的,我怕她嫉妒之下,暗地裡會謀琴害命……”
若對手是聰明人,便怎樣都有章法可循;
可若對手是實在蠢笨之人,卻往往找不出應對的規律來,因得那些人常常忽視理法,胡咬亂打,實在難防。
她不怕死,卻絕不能死。
因爲她的命是趙政用整個大秦天下換來的,又搭上了無數人的性命……
太貴重了,她死不起……
張良見她如此謹慎,便也不敢怠慢,頷首應下,與她保證:
“我知道了,你在漢營中的安危,大可全權託付與我,我定會將你護好。無論是誰,都無機可乘。”
眼見張良如此有求必應,樑兒心間微暖,交手於面前,欠身剛要大拜道謝,不料立即便被張良扶住。
“樑兒,你我之間真的不必如此,我還是希望你能像從前一樣,在我面前自在一些。”
此話樑兒不知該如何相應,就只恭順斂頭,張良未免尷尬,便也叮囑她早些就寢,就此告辭。
步出帳門後,張良長長嘆息。
樑兒的性子真是變了很多。
從前的她雖然話也不多,亦不怎麼愛笑,但至少也還是會笑的,可而今他卻從見面起就未見她露出過絲毫笑意來。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眼中滿是愧疚愈演愈烈。
樑兒……終歸是兄長對不住你……那些奪去你笑顏的人,兄長……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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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要預留出迷惑項羽“楚地已全境傾覆”的時間,所以正式攻楚被選定在一個月後。
後來,樑兒又同劉邦、張良和韓信一起訂下了楚歌的曲目和順序。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等”。
整整一個月,樑兒幾乎終日窩在自己的營帳中,營帳四周又有張良安置的十幾個高手守護,就連吃喝也是張良每日從自己的飲食中分出一半,又親自給她送來的。
任何人都絕無下手害她的可能。
而在這期間,劉邦幾次示意想要她重新考慮留下,她都一一婉拒。
劉邦沒有辦法,又出於對張良的尊重,不便勉強,只好放棄。
沒過多久,張良也成功說服了呂雉,以他爲呂雉之子劉盈爭奪太子之位來換取樑兒此番的來去無阻、終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