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善的腳傷並不嚴重,過了幾天已經康復,她又像往常一樣活蹦亂跳,只是再沒有進山裡打圍了。
盛夏時節,下了幾場豪雨,一掃連日來的悶熱,平日躲在寢宮裡的貴人娘娘也有幾個願意出門了。
如意洲西南臨湖的觀蓮所內,幾名主位娘娘正陪着皇后賞蓮、說話。亭內設了涼榻,周邊安放了桌椅,可供主位們休憩進食。幾名宮女太監在她們跟前穿梭來往,提着食盒、冰桶與茶具酒壺,不一會兒,他們井然有序地將食盒、果品點心、茶水酒水擺了滿桌。冰桶是用來拔瓜果的,待宮女們將一瓤瓤綠皮紅瓤黑子的西瓜冰湃之後送上來時,她們談話的興致更濃,大講特講今年的瓜果如何甜美,也聯想到了紫禁城中的情景。
在座的共四位娘娘,三位是皇帝仍爲智親王時就已陪伴在側的資歷頗深的后妃:皇后和延禧宮的恬嬪,以及皇長子的生母和貴妃。恬嬪富察氏的出身雖高於和貴妃,但因她性子恬靜,成日與世無爭,服侍皇帝多年又一無所出,好在皇帝念及多年侍奉的情誼,繼位後便冊封她爲恬嬪,成爲延禧宮的一宮之主。除了這三位早年跟隨皇帝在潛邸的娘娘,第四位娘娘便是道光二年同全妃、祥妃一同進宮的珍嬪赫舍里氏。
珍嬪雖和全妃、祥妃一同進宮,但因生得不夠標緻,一直沒有得到皇帝垂憐,如今的嬪位也是沾了她們兩人之光。
珍嬪體質弱,不敢吃冰,一直就着溫茶喝,偶爾附和幾位娘娘的談笑,可她怎麼也笑不出來,尤其當她們若無其事地談及宮中兩位懷了龍嗣,就算吃着美味的點心,也食不知味。
“說來也真是巧,全妃和祥妃同時進宮,又差不多同時傳出喜訊,不知將來臨盆,是不是又要湊一塊兒了去,那可真有的忙活兒了!”
亭外的湖面上,荷葉田田,蓮花亭亭,清風習習,和貴妃笑語盈盈地看着皇后,聲音淡淡的,竟格外清新動聽。
皇后微笑着往嘴裡送了一口冰鎮的烏梅湯,用手絹輕輕擦了擦嘴角,說:“這你就別瞎操心了,就算湊到一塊兒,宮裡那麼多人,也不怕什麼。”
“怕只怕生了兩個阿哥,她們一步登天,要與姐姐們比肩了呢。”煩悶了許久的珍嬪終於忍不住出口嘲諷,她畢竟是在座的主位中年齡最小的,從小又沒吃過苦,總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就因容貌和才情不比同進宮的兩人,才一直不受寵。
這些年她心裡總是不服氣,說話也總口沒遮攔,皇后曾多次叫她在後宮行走,要懂得收斂,別動輒使性子,否則很難博得皇帝青睞。
顯然,皇后的教誨沒得到她半點吸收,也怪不得她得不到聖寵。
皇后瞪了珍嬪一眼,珍嬪立即收回目光,垂下了頭,可她的雙手緊攥着手絹,好似要將這上好的綢絹撕裂。
和貴妃看看皇后,又看看低頭不語的珍嬪,笑着說:“珍妹妹心直口快,說話難免衝了些,倒也不能全怪她,珍妹妹與全妃、祥妃一同進宮,但至今也只居嬪位,心裡自然不好受。”
和貴妃看似爲珍嬪說話,但又如在旁煽風點火,明知這是珍嬪的心病,她卻偏要拿來刺激她。珍嬪的臉色越發難看,然而和貴妃又繼續說:“要說珍妹妹你也可以學學人家祥妃,想當初她連你都不如,可誰知一夕之間得承聖恩,又懷上龍嗣,如今和全妃平起平坐,佔盡了風頭,也不知她使了什麼狐媚子手段。”
“和貴妃,不許胡說!”皇后忽然一聲厲喝,和貴妃果然住了嘴,但絲毫沒有畏懼皇后的意思,她掩嘴含笑賠罪道:“瞧瞧我,總改不了嘴快的毛病,請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略看了一和貴妃和珍嬪一眼,微微嘆了一口氣,神情卻依然端莊,“陪了我這麼久,你們也該累了,都走吧。” wWW◆ⓣⓣⓚⓐⓝ◆¢o
談笑的興致一下子缺失,離去的主位娘娘們各懷心思,只有宮女太監埋頭收拾“殘局”。
人走茶涼,觀蓮所內再沒有半點笑聲,通往亭子的遊廊另一頭,廊柱下藏着一個穿粉色緞袍的身影,她單手扶着廊住慢慢顯出身形,眉目間落着淡淡的憂傷。
“這天變得可真快,之前還是晴空萬里,這會子又陰沉沉的,公主,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雅善搖了搖頭,說:“我本就是來看蓮花的,還沒看怎麼能回去呢?蘭妞兒,珍嬪是不是不希望全妃和祥妃生下阿哥?”
她還想着剛纔聽到的一切,覺得有些苦澀,蘭妞兒點點頭,說:“這是自然的,別說是珍嬪,凡這後宮的主子,恐怕沒幾個願意見到全主子和祥主子誕下皇子,她們可不想自個兒的地位受到影響。”
她仔細思考蘭妞兒說的話,當年淳嬪與額娘爭寵,也牽涉到皇子,淳嬪懷孕那段日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額娘在淳嬪懷孕期間也曾失魂落魄過一陣,只不過額娘從來沒提過是什麼原因。
但她絕不相信額娘是怕他朝一日淳嬪誕下皇子而影響額孃的地位!
或許額娘只是怕失去丈夫的疼愛……
後宮的爭寵,雅善也曾目睹一二,但她都選擇置身事外,只有今天,在感受到主位們的不滿情緒之後,她感到莫名煩躁。
或許誕下公主是最好的選擇,但她又希望是皇子,因爲這也是皇太后與皇帝哥哥的希望。
然而,事與願違的是,道光五年的正月裡,祥妃誕下的是一位公主,是爲皇次女。人們都道皇帝與皇太后會爲此失望,不過皇太后並未將這種失望的情緒明顯得表露出來,她出面安慰了祥妃,祥妃感激涕零,並希望皇太后能夠撫養她的第一個孩子,皇太后答應了她,一邊費心撫養皇次女,一邊將所有的企盼落到即將臨盆的全妃身上。
不過一月後,向來備受後宮矚目的全妃也誕下了一位公主,皇太后再次感到失望,倒是皇帝,絲毫不減對全妃的寵愛,並在皇太后面前再提晉封全妃爲全貴妃之事。
皇太后思慮再三,最終同意了。
道光五年四月十三,全妃晉升爲全貴妃,同年的六月,又傳出全貴妃懷孕的喜訊,而祥妃自正月誕下二公主以後再沒有消息,最不幸的是,祥妃的女兒僅存活了六個月便夭折了,祥妃傷心欲絕,外加不久後得知全貴妃再次懷上龍嗣,更是滿腔憤恨。
祥妃每日以淚洗面,足不出戶,起初皇帝去探望過幾次,後來多見了愁容他心頭不痛快也就不常去了,祥妃像是失了寵,沒人再去可憐她。
但有一個人,在人們漸漸淡忘祥妃的時候,去看望了她。
祥妃的遭遇讓雅善想起了當年的淳嬪,她心裡很難過,卻掙扎了許久纔去看她。祥妃的精神十分不好,她上門的時候,看到她正坐在院子裡發呆,面容消瘦,與初見時容光煥發的她判若兩人,只是兩條粗黑的眉毛一成不變。
侍女向她稟報公主來了,她稍稍有所動容,慢慢擡起頭,露出了一個極爲苦澀的笑容:“公主也是來看我的笑話的嗎?”
雅善微微一愣,一時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她現在的樣子,和當初的淳嬪一模一樣!
她上前一步,蹲下身子,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分明是酷熱異常的盛夏,可她的雙手冷得像冰,令人心驚。
原本要說的話在祥妃冷漠地抽出手的時候,又咽了下去。
祥妃忽然盯着她,冷冷一笑:“我的笑話公主已經看到了,可以回去告訴全貴妃,現在的我,過得如何淒涼!”
“祥妃娘娘!”雅善霍地站起,看着她大聲地說:“我來,只是爲了看你,死的是我的小侄女,不是別人!我也心疼,我也難受,爲何你們個個都以爲他人的好意都是爲了別的目的?”她的話語有些激動,說完喘着粗氣,一雙眼睛也跟着紅了。
祥妃愣了一下,很快又哈哈地笑了,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她歇了口氣,黯然地說:“這麼多年,因爲她,萬歲爺從沒正眼瞧過我,可那天無意拾到公主的書,我才反思,萬歲爺不就是看上她的詩書才學嗎?所以我也念起了那些南蠻子的詩詞歌賦,想着哪一天萬歲爺能夠看到我。我將我的思念繡在了荷包上,有天被萬歲爺拾了去,我就費了這麼一點心思,讓他注意到了我。”說到這裡,她輕聲笑了笑,好像是達成願望的喜悅,又好像是無奈的自嘲。原來只有作爲別人的影子,她才能獲得自己想要的。
她繼續說:“我原以爲我樣樣不如她,但沒想到的是,這回我比她先有了萬歲爺的孩子,如果誕下皇子,我就再不必擔心,可是……我可憐的孩子……”她忽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下去,兩行清淚從眼縫裡慢慢滑落。
雅善無法設身處地爲她着想,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傷心,就如同當年看着淳嬪傷心一樣。
站了一陣,雅善準備離開,卻在轉身時,祥妃突然叫住了她,她回過頭,看到她已經止住了眼淚,卻帶着鼻音道:“我知道公主是好心來看我,剛纔是我把話說重了,作爲對公主好心的回報,我要提醒公主一句。”
雅善不解地看着她,她突然要站起來,卻因身子虛弱有些吃力,雅善下意識地上去扶她,她站穩身子後,貼近她,輕聲說:“奉勸公主別太沉迷於戲曲,更別沉迷於臺上做戲的戲子,他們做戲做慣了,難保下臺來是否依然有情有義。”
雅善震驚得擡起頭看向祥妃,兩人四目相對,祥妃的眼睛不再呆滯無神,而恢復了往日的犀利,彷彿能洞穿她心中的一切。
雅善不安地收回目光,心裡一陣慌亂,她極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緒,顯然她不懂得怎麼遮掩。
“我答應幫公主保守這個秘密,不過,縱然紫禁城四面高牆,也是透風的,今兒是我奉勸公主,只因公主真心念着我,希望他日不會再有第二人與我向公主說出同樣的話。”
雅善低頭不語,純真的眼睛裡頓時浮上淡淡的哀色,良久,她向祥妃道了一句“謝謝”,沒有深問她是如何得知自己秘密藏起來的心思,倒是祥妃主動告訴了她,原來是皇太后聖壽節擺宴的那一天,她偷偷去見雲笙,原以爲那一處極爲隱蔽,而她當時一心想要安慰雲笙,無暇顧及其他,卻沒想到她的一個不經意間的舉動,讓離席透氣的祥妃撞見了。
她心底的秘密已讓人窺見,她也不必在祥妃面前繼續遮遮掩掩。收起方纔的慌亂,她露出堅定的眼神,告訴她:“我知道我不該有這份心思,但如同娘娘想要皇帝哥哥的寵愛一樣,盡我所能,留住這份心思!”
祥妃愣了愣,隨即輕聲一笑,嘆道:“公主到底還年輕,哎,罷了,話已至此,我再無話可說,公主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就不遠送了。”
回去的路上,雅善的內心並不太平,但她仍是義無反顧地選擇朝前走,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