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次女夭折後,祥妃曾希冀皇帝能夠對她命薄的女兒加以追封,可她苦苦等了數月,也不見皇帝可憐她們母女,而一心垂愛全貴妃母女以及他們即將出生的孩子。
但這並未完全打擊到祥妃的生活,相比當年的淳嬪,她的心氣更高,也更懂得將目光放遠。
道光六年正月,上元佳節,皇帝率后妃公主駕臨漱芳齋觀戲。如往年一樣,依舊是先演《萬花向榮》、《昇平寶筏》一類的應節戲。
這日清早,漱芳齋內已是鑼鼓喧天,悅耳的笙歌時時傳來,直到暮色四合,也不見戲罷散場。
因皇帝規定除皇太后、皇后以外,妃嬪非節慶不得濃妝豔抹,也不得穿錦衣華服,所以一到節慶,宮中一改常態,后妃們各自費心打扮,只有祥妃一人衣衫樸素,妝容清雅。
人們看去,只道她尚未走出喪失幼女之痛,不願易服。
仔細看的人還能發現她衣袖處的絲線已經斷裂,該是穿了很長一段時間所致。由於平日受規制,后妃們難以互相重視對方的服飾,也只有在節慶之日得以攀比,如今祥妃素妝素服,倒是令人好奇不已,但一想到她此前的遭遇,想是不願盛裝出席,情有可原。
雅善的座席雖與祥妃離得較遠,卻也頻頻側首望去,原本只因心中的一絲介懷而去看她反應,誰知她神色毫無異常,單認真觀看戲臺上的表演。
收回目光時,無意望見她袖口的破裂,唏噓的同時,不禁想到多年前的一樁舊事。
道光元年,皇帝初登位,身爲帝王,理應在各方面都較常人尊貴,吃穿方面自然也不例外,可他在飲食方面的用度極有節制,少吃主食以外的點心,更捨不得吃肉,衣非三浣不易,一個月才換一套衣物,甚至常年同穿一條套褲,久而久之,套褲磨破,他即命人打掌而非丟棄。
套褲外尚有衣袍,非親近之人難以察覺,然而某次行圍在外,雅善喬裝在扈從隊伍中,皇帝跨馬時不慎露出破口的套褲,扈從人員看到卻都不敢直言,只有心直口快的她在人羣中大喊一聲:“皇帝哥哥的褲子破啦!”
聞言,衆人皆驚,朝人羣中的雅善看去,才發現是公主,原本犀利的斥責頓時噎在了嘴邊。
皇帝只微微一笑,不以爲意地坐上了馬鞍。
後來雅善漸漸懂事,才明白是皇帝哥哥崇尚儉風,認爲常換衣褲是一件極爲奢侈的事,也是那時起,朝廷內外皆爭相效法他,有些大臣的套褲上也有補綴痕跡。
宮裡雖嚴禁宮女太監私下談論主子,但也免不了走漏風聲,雅善身邊的蘭妞兒與御前侍奉的太監是同鄉,關係甚密,兩人常有來往,蘭妞兒總會從他那裡聽聞一些小道消息講給雅善聽,以打發宮中無聊的時光。
有一次,蘭妞兒向她講起大臣效仿皇帝套褲打掌的後續事蹟。
那天皇帝召見軍機大臣,正巧軍機大臣兼上書房總師傅曹振鏞離御座近,皇帝見其綴痕,便問:“你這套褲也打掌了啊?”
曹振鏞回答:“褲子易做,但花錢多,所以還不如補綴一下。”
皇帝又問:“你褲子打掌要多少錢?”
曹振鏞說:“要銀三錢。”
皇帝大吃一驚:“外頭東西是便宜啊!我這兒內務府說得要銀五兩。”
後來皇帝對內務府的人起了疑心,又問曹振鏞:“你家中吃的雞蛋需要多少錢?”
曹振鏞深怕得罪內務府,便詭稱:“臣小的時候患有氣病,從來不吃雞蛋,所以臣也不知雞蛋的價錢。”
說到這裡,雅善本也是信以爲真的,後來得到機緣特地問了長居宮外的雲笙是否真有此事,才知道他們都被欺騙了。
他們身居宮禁,不瞭解民間物價,皇帝后來也曾多次向大臣們打聽宮外的物價情況,如一斤肉需多少錢,一斤菜要多少錢等等。衆大臣不知其祥,本想緘口不言,無奈皇帝一再追問,逼急了就信口胡謅。
她還聽聞宮外套褲打掌之風大盛,惹得打掌價格大漲,甚至有人爲求一條打有補丁的套褲而開出高價。一時間,京中舊衣鋪子裡的破衣舊衫成了搶手貨,更有許多官宦人家拿嶄新的袍褂換舊的穿。後來舊袍褂越賣越少,價錢飛漲,一件破袍子的價錢竟比兩件新袍子還要貴上好幾倍!
一些內廷小臣工費盡心機也難買一件舊袍子,只好在嶄新的衣袍上故意打上幾塊五顏六色的補丁,以示自己生活簡樸、爲政清廉。
結果在一次朝會上,文武百官身穿打掌的舊衣舊袍站在乾清門前的廣場上,乍看之下以爲是一大羣衣衫襤褸的乞丐,而皇帝猶如他們的頭領幫主,不像御門聽政,倒好像在商討丐幫幫會似的。
最後,傳到了太后宮裡,許是說了什麼,或怕有礙龍庭觀瞻,再上朝會見此情形時,皇帝龍顏震怒,狠狠訓斥了凡身穿補丁朝服前來上朝的大臣們。
打掌之風這才停了下來。
望祥妃舊衣而憶及舊事,雅善又忍不住手掩檀口,無聲地笑了起來。
月升中天時,終於散戲,漱芳齋人去樓空,而皇城外火樹銀花,燈火璀璨。
紫禁城內亦有點燈,午門樓上張燈結綵,午門外安設鰲山燈,即將千百盞彩燈堆疊成山,形如鰲。
這日後妃們可隨皇帝上午門樓賞燈。
但祥妃中途稱身子疲累,便先行告退了,緊接着,珍妃又借事告退,帝后正恰談甚歡,未多留意珍妃的行爲詭秘。
宮中雖在正月十三至十七順應燈節同樣張燈結綵,但除了堆疊成山的鰲山燈,依然不如皇城之外的燈展盛況,加之皇帝年年縮減宮廷開支,準備花燈的開銷又是一筆大數目,皇帝不願鋪張,宮人們自然照辦,因此相比街頭燈市,宮中的花燈自然提不起人們多大興致。
每到這時,雅善總會懷念多年前赴惇親王邀約參加他的私人小宴,還記得她偷偷瞞着所有人與雲笙一起混進街頭人羣裡,看眼花繚亂的花燈,看各式花樣的煙火……雖然短暫,卻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可惜,在那之後,她再沒有機會出宮。
皇太后每日/逼她學這學那,屬於她的私人的時光少之又少,她無奈感到寂寥苦悶。賞燈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暗淡,偏在此時,有太監匆忙上樓來,他風塵僕僕,打了個千跪在皇帝跟前,啓稟道:“萬歲爺,大事不好,珍主子她……跌進御花園的池子裡啦!”
今年春到得早,正月已經河開雪化,御花園裡的水池一帶柳樹也已吐了嫩芽。
只是珍妃再怎麼迫不及待賞花園新景,也不至於在夜間前往,又怎麼會無緣無故跌進池子裡?
太監的通報顯然震驚了所有人,尤其是皇帝,聞訊臉色突變,當即問:“珍妃不是回宮了嗎?爲何會跌進御花園的池子?”
太監定了定神,回答:“回萬歲爺話,據霞妞兒說,珍主子原先是打算回宮的,可路上遇到祥主子,約她往御花園一聚,誰料一進花園子,話還沒說半句就跌進了池子。”
“那眼下珍妃可有大礙?”
“好在離漱芳齋近,又聽到霞妞兒大聲呼救,外學們顧不得離宮,先趕來救人了,眼下已經請了太醫,正在景仁宮問診。”
“是誰救了珍妃?”皇帝尚未說話,雅善從旁插了一句,皇帝略看她一眼,雅善悻悻收回目光,皇帝示意太監回答。
太監答道:“是薛雲笙,當時只有他習水性。”
皇帝點點頭,不再細問,然而經此一事,自然沒有心情再觀燈,他命女眷們各自回宮,自己則同皇后一道去景仁宮看望珍妃。
珍妃落水之事後宮各有揣測,因霞妞兒口述另有當事人祥妃在場,人們都道珍妃與祥妃私下不合,是祥妃推珍妃落水。
事後皇帝曾讓皇后盤問過祥妃其中的細枝末節,祥妃矢口否認,自稱沒有推珍妃落水的理由。而根據珍妃貼身侍女霞妞兒的證詞,是因爲珍妃曾去永和宮探望祥妃,本想安慰一二,不料祥妃反脣相譏,珍妃念在祥妃是因喪女之痛而情緒失控,不予計較,祥妃非但不領情,還拿出多年前的一樁舊事與她發生口角,祥妃因此懷恨在心,推她落水,竟想致她於死地!
霞妞兒說得頭頭是道,但問及多年前的那樁舊事是什麼時又吞吞吐吐。
因雙方各執一詞,沒有確鑿的證據,查到後來幾乎沒了頭緒,只好在安慰珍妃後對祥妃稍作懲處,事情的真相便不了了之了。
事情過去兩個多月,珍妃因落水之事博得皇帝同情,兩個月來多次召她侍寢,而祥妃一直乏人問津。
兩者之間的得意與失意在明眼裡看來自然已經通透。
珍妃因多年不得寵便對全貴妃和祥妃心生恨意,她沒有能力對付全貴妃,便對此時勢單力薄的祥妃下手,說什麼被祥妃推下水,敢情是自編自演的一齣戲。
珍妃的苦肉計爲她爭來了皇帝的恩寵,然而這份恩寵並不長久。很快,她自編自演的這齣戲在數月後遭人揭穿,皇帝得知真相後,龍顏大怒,降珍妃爲珍嬪,同時收回冊封時的金冊、金印,金印交回造辦處熔化。
珍嬪因在道光五年選秀大封后宮之際,得皇太后懿旨,冊封爲珍妃,沒想到僅隔一年,珍嬪的生活大起大落,嚐盡了後宮女人一生的辛酸。
這年宮中發生太多事,珍嬪正月落水,三個月後全貴妃又誕下一位公主,宮中稱爲“四公主”,儘管又是一位皇女,皇帝依然十分高興,恩及後宮,珍嬪也就在那段時間最爲受寵。
然而這一年的六月,南疆發生叛亂,發動叛亂的是大和卓波羅尼敦之孫張格爾。早在乾隆年間,大和卓波羅尼敦因叛亂被誅殺,張格爾在嘉慶二十五年開始騷擾邊界,企圖恢復和卓家族昔日在南疆的統治。其勢力日益發展,至道光六年,在英夷侵略勢力支持下發動大規模叛亂,攻陷喀什噶爾、葉爾羌、英吉沙、和闐四城。
前朝的國務令皇帝陷入煩悶之中,緊跟而來的又是珍嬪因邀寵而陷害祥妃的真相水落石出,使他不得不嚴懲珍嬪。
道光六年也就在紫禁城的悲喜交加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