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熱,只穿兩層衣衫行動起來也容易透出涔涔汗水來,宮裡的貴主子有幸隨皇帝外出避暑,但仍躲着不願出門。倒是雅善,像一隻出籠的小鳥,興奮地跟着哥哥們打圍捕獵,不亦樂乎。
一會兒草原賽馬,一會兒又進山林捕獵,他們追黃羊、射馬鹿、架網捕鳥……玩得十分痛快,過了十幾日,興致絲毫不減。
今天,幾位王爺被皇帝召去議政,只有尚未在御前行走的僧格林沁陪伴她外出打圍。
他們走在寂靜的山林中,靜聽啁啾鳥語,細聞潺潺泉流,一切都顯得靜悄悄的。爲出行方便,雅善一身滿洲男孩子的裝扮,穿着精緻的繡花袍子,着黑色馬靴,長長的頭髮編成一條粗黑的大辮子,纏在頭頂,她安靜地躲在樹叢中,緊緊盯視着不遠處,那裡架着一張捕鳥網,架杆上捆着兩隻“呼伯拉”,這是一種用來捕誘鷹的幼鳥。
僧格林沁則躲在樹叢的另一邊,兩人觀察動靜的時候,偶爾傳遞眼神,示意對方根據變化做出相應的行動。
僧格林沁出生在草原上,對於捕捉猛獸的警覺也非常強烈,他一雙銳利的眼睛彷彿是山林裡的獅子,看似沉靜卻來勢洶洶,靜候獵物上鉤再將它撲殺。
他們今天將捕捉一頭海東青。海東青是他們滿人最爲崇拜的神鷹,將它捕捉後加以訓練便成了打獵時候的最得力的助手,可是這種神鷹天性兇猛,飛得又高又快,它們常常棲息於岩石海岸、開闊的岩石山地、沿海島嶼、臨近海岸的河谷和森林苔原地帶,非常不易捕捉,但就是因爲它的珍貴,先祖曾規定:如有刑徒能捕捉到一頭海東青並進獻給朝廷,則可免一切死罪。
雅善對於海東青亦是崇拜與嚮往的,但她只見過馴化後的海東青,從未親自捕捉過,這次得助於僧格林沁,她決定嘗試一下。
她一方面緊盯它們設下的陷阱,另一方面又時不時擡頭仰望上空是否有海東青盤旋,可天上只有幾隻禿鷹,而尋常的鳥類全都躲在茂密的樹梢上,隱藏自己。
整個林子,安靜極了。
突然,鷹擊長空,尖銳的叫聲讓兩人同時擡頭看去,在空中飛行的純黑猛禽發現獵物,迅速將兩翅一收,急速俯衝而下,就像投射出去的一支羽箭,徑直衝向獵物。幾乎眨眼之間,架杆上的兩隻呼伯拉受到驚嚇,撲棱着翅膀,只掙扎了幾下就已經失去了力氣,僧格林沁低吼一聲,雅善才猛然反應過來,拉住手中的繩子,準備合力將海東青收網,可是,它們還是低估了海東青的警覺性,它是空中霸王,一旦察覺危險,又迅速扇動一雙矯健的翅膀,意外地,它沒有帶它的獵物奮飛九天,而是將兇狠的目光射向雅善。
捕捉海東青非但不易,還會有九死一生的風險,它露出了兇狠的野性,僧格林沁暗叫不好,同時朝雅善看去,她剛纔的行動過於明顯,顯然觸怒了這頭神鷹。
此時此刻,雅善的處境猶如一隻受傷等待宰割的兔子,僧格林沁心中焦急,高喊一聲,引誘它攻擊自己,以分散它的注意。
果然,它又發現了僧格林沁的存在,僧格林沁趁機朝雅善喊道:“公主!往林子裡跑!”
“那你呢!”她害怕,但也擔心僧格林沁的安危。
“我自有辦法對付它!”
見他胸有成竹的模樣,她以爲他在科爾沁時練就了一身的本事,也許真的可以對付它,於是她開始往林子裡跑,只要穿過這片樹林,她就可以找到救兵,必須越快越好!
可她跑得太急,樹林裡又是草木叢生,還會時常有小獸出沒,她一不留意就被使了絆子,崴了腳,摔在草堆裡,再也走不動了。
一向堅強的她,也嚐到了恐懼的滋味。
她後悔了,不該心血來潮拉着他去捕獵那種兇殘的野鳥,否則也不會變得這樣狼狽!
想到僧格林沁可能有危險,她又不顧腳踝鑽心的疼痛,向前動了動,但是實在太疼了,根本沒有辦法站起來!她傷心地低下了頭,撲簌簌掉下了眼淚。
天色越來越暗,危險的味道也越來越濃郁,夜晚的樹林裡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而她只能等待,卻不能大聲哭喊,那樣會引來更大的危險。
從小嫺習的射獵本領讓她懂得如何在險境中保護自己,她拾起樹叢間較粗的樹枝,充當利箭,一旦有猛獸侵進,她必將誓死射殺它!
等了許久,她已餓得飢腸轆轆,飢餓消磨了她的耐性,她感到兩眼昏花,可能就要支撐不下去,偏偏這時,樹叢間有了動靜,她撐起最後的意識,緊握手中的樹枝,她一定會拼盡全力,努力讓自己活下去!
那聲音越來越近,就要走到她身邊,她兩眼一閉,使出所有的力氣,將手中的樹枝刺去,剎那間,手上一滯,樹枝另一頭被牢牢鉗制住,她詫異地睜開眼,眼前哪裡是什麼猛獸,活脫脫就是死裡逃生的僧格林沁啊!
一種絕處逢生的狂喜頓時襲上心頭,她竟激動得哭了,有了人相伴,也不在乎是不是處於危險,哭得有多響亮就多響亮,震得樹林間的鳥獸一鬨而散。
僧格林沁站在邊上不發一言,任由她哭泣。
哭得累了,她抹抹眼淚,纔想起來問他:“那頭死鳥呢?你是怎麼脫困的?”
“海東青雖兇猛,但也有弱點。”
“什麼弱點?”雅善一本正經地問他。
他說:“飢餓。”
雅善一臉茫然,僧格林沁說:“想來這頭海東青餓了好幾天,一開始野性十足,但我擅長迂迴,繞了幾個回合,不知是它暈了,還是餓得沒力氣了,也就不再追殺我了。”
雅善將信將疑地看着他,他笑着摸了摸腦袋:“是真的,別忘了它還有兩隻呼伯拉,我這麼大一個人,吃起來多累呀!”
雅善點點頭,不再追問,過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平安脫險。
僧格林沁收起笑意,看到她吃力地想站又站不起來,不由一陣擔憂:“公主,你受傷了?”
他生怕她是被野獸襲擊,於是蹲下身欲查看她的傷勢,但是雅善有氣無力地說:“剛纔逃跑的時候扭了腳,我現在肚子餓得咕咕叫,你能不能先想個法子離開這兒?”
僧格林沁想都沒想就在她面前蹲下身,說:“若公主不嫌棄,就到我的背上來,這樣天完全黑下來前咱們還能回去吃點兒東西。”
雅善自然不會嫌棄他,她伸手搭上他寬廣的肩膀,摟住他的脖子,利用沒有受傷的腳使力站起,趴在他背上。
她屈起雙腿,他兩手一擡,就這樣,兩顆心,隔着背,貼合在了一起。
她靜靜趴在僧格林沁背上,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哥哥也曾這樣背過她,那時候她還不怎麼懂事,常常纏着哥哥東躲西藏,玩得累了,哥哥就會這樣揹着她回到額娘身邊,其實哥哥那時候也還是個孩子,但他就是會用盡力氣揹她,一轉眼,哥哥娶了福晉,可能再也不能揹她了。
今天的情緒總徘徊在驚恐與傷感之間,她覺得有點累,要是能安安靜靜睡一覺就好了……
僧格林沁把她揹回去的時候,她已經睡得死沉死沉,而侍女太監們已經尋了他們許久,他把她交給了梅妞兒她們,自己則回到王公的居所。
折騰了一整天,他也累了,可他並不急着躺下,他慢慢地脫下外袍,露出裡邊的襯衣,胳膊上洇着一灘暗紅的血漬。因他外袍穿的深色,剛纔天又暗了,不致讓雅善察覺,這會兒私下無人,他必須儘快處理傷口。
海東青的兇猛果真不容小覷,即便他有草原兒女的野性,也無法全身而退。
它啄傷了他的手臂,而他爲了自救,只能以靴中的匕首將它刺殺。
*
翌日,雅善睡到晌午醒來,因腳受傷行動不便,但又不願悶在屋中,就叫人準備了肩輿和柺杖。外頭的太陽火辣辣,服侍她的宮女太監滿頭大汗,擡肩輿的太監更是溼了裡外兩層衣,她不想再折磨他們,途經水心榭時,叫人停了下來。
她看到水心榭裡面對面坐着兩個人,是她的哥哥綿愉與皇長子奕緯。
她拄着柺杖發出的聲響很快引起了兩個專注下棋的人的注意,他們放下手中的棋子,朝她看來,奕緯首先笑了笑:“皇姑姑怎麼來了?”
雅善嘻嘻一笑:“我在屋裡憋得慌,就出來透透氣兒。你們在下棋嗎?”她上前兩步,綿愉看了她的左腳一眼,語氣平淡地說:“你受了傷就該在屋裡靜養。”
雅善努努嘴,不理睬他這陰陽怪氣的語調,對奕緯說:“你們繼續下,不用理我的,我就見這兒涼快,過來吹吹風。”
說着,她又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邊坐下,好似真的不去打擾他們。
奕緯重新拾了一枚黑玉棋子,輕輕落下,然後等待綿愉落子,可他捻着白子遲遲不下,好像懷揣着什麼心事。
奕緯疑惑地看向他,“叔王,該您下了。”
綿愉回過神,看着棋盤上黑白相間的棋子,一時間卻找不到合適有利的位置落下手中的白子,他思索了一陣,最後落在一個險要的位置,就連他的對手奕緯都驚呆了:他攻佔多時都不見叔王鬆手,現在居然要自毀長城!
然而,綿愉的心思自雅善到來後,就不在棋局上了,他亂了方寸,心情極其複雜。
昨天她與僧格林沁外出打圍,天黑時纔回來,而她竟然受傷了!他們在樹林裡發生了什麼?爲什麼她會受傷?他不是應該拼死保護她嗎!爲什麼還會讓她受傷!
他緊握雙拳,捏在手心的棋子似乎將碎成齏粉,奕緯頭次見叔王如此情緒波動,不禁害怕起來:“叔王,是、是我下錯地方了嗎?”
他慢慢收斂情緒,面色卻不怎麼好看,他笑了笑,笑得令人背後發寒,片刻後,他放下棋子,說:“大阿哥棋藝精進,是我輸了。”
他邊說邊將棋子一顆顆放回棋盒,敲擊出清脆動聽的聲響,此時水面風動,拂動岸邊柳絲,送來一陣陣荷葉的清香,也混着淡淡的丁香。
“不下了嗎?”她正巧從那頭看來,他收拾棋局的手頓了頓,說:“多了個人盯着,下着沒趣味。”
“哥哥是嫌我礙眼兒了?可我也沒說什麼呀!”她沒聽出他話裡的譏誚,以爲是平日一貫的逗弄,笑嘻嘻地又湊了上去。
看着熟悉的笑容,他心頭的那片烏雲似乎移開了一些。
“你的腳怎麼受傷的?”他終於問起心頭積攢了一整夜的疑惑。
雅善無所謂地撇撇嘴,說:“就是跑得太急,扭傷了。”
“爲何天黑了纔回來?”他又問。
雅善遲疑了一陣,不想讓他因他們的遭遇而更加擔心,只說:“我們本想捕一隻松雞回來,可是今年的松雞太狡猾,抓住了又掙脫,我又不想放棄,所以只能再來,一來二往,就這麼折騰到天黑了。”
其實雅善非常不擅長撒謊,綿愉明知道她在胡說八道,但沒有揭穿,看了她的左腳一眼,她不安分地抖了抖腳,銀鈴清脆的聲音像風鈴一樣動聽,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幸好沒讓野獸叼了去。”
“哥哥儘管放心,我的身邊還有僧格林沁,就算沒有僧格林沁,哥哥也會來救我!”
他心頭的那片烏雲徹底消散,開出了一朵層層疊疊的花,歷經風吹雨打,終於迎來了和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