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到了皇后的千秋節。帝后同體,皇后母儀天下,所以和皇帝的萬壽節一樣,自然也帶有普天同慶的味道。
皇后生日,預先陳設皇后儀仗。內鑾儀衛校預設皇后儀駕於交泰殿左右,設中和韶樂於交泰殿簷下,設丹陛大樂於乾清宮後簷下。禮部官捧王以下文武各官所進賀皇后箋文送內閣。
天剛亮,交泰殿的管事內監即設貴妃、妃、嬪拜褥於交泰殿丹陛上左右,而嬪以下的貴人、常在、答應則不參與交泰殿行禮,另設公主、福晉以下二品命婦以上拜位於丹陛下左右,均朝北。再安排引禮命婦二人贊相禮儀。
這日皇后起牀,梳洗打扮後,就率領妃嬪等人先到皇太后、皇帝前行禮,而後駕臨象徵中宮的坤寧宮。坤寧宮原先是中宮皇后居所,聖祖以後,皇后便不在此居住,而改設爲薩滿祭神之所。但若遇上皇帝大婚,便會在坤寧宮的東暖閣行合巹禮並住上兩天。除了婚禮之外,皇后在元旦、冬至和千秋節,率領貴妃等去朝見皇太后和皇帝禮畢則在坤寧宮休息,再到交泰殿升座,受妃嬪們的朝賀。
交泰殿內監引貴妃等內宮妃嬪先行禮,行六肅三跪三拜禮。之後,福晉、公主、命婦等行禮。禮畢,俱至原位立。而後,皇后還宮。貴妃、妃、嬪等各回本宮。其餘人等最後出宮。
最後,內監引領皇子們以及地位較低的貴人、常在、答應至皇后寢宮——鍾粹宮行禮。而後,宮殿監率合宮首領太監在東西丹墀下行禮。鍾粹宮內張燈結綵,繁瑣的慶賀禮儀幾乎佔去了大半個上午,行禮結束後,就是皇后的千秋宴,設在鍾粹宮中。
今年雖不是皇后的整歲,但由於是冊封皇后後的頭一年生日,禮節非常隆重,而在奏請皇帝是否筵宴時,皇帝格外開恩,留下了幾位近支王公的福晉、命婦。
皇后御筵設於寶座前,設貴妃、妃、嬪、公主、福晉、命婦宴席於左右,皇后身穿吉服升座後,所有妃嬪、公主、福晉、命婦在貴妃的率領下行一拜禮並同聲祝賀:“願皇后千秋萬福!千秋萬福!千秋萬福!”
因都是女子,人多聲響,合在一起格外好聽,在闊大的殿宇中引起了陣陣回聲。
皇后笑容滿面,朗聲說:“今兒的宴會是家宴,都是一家人,不必過於拘謹,酒隨意喝,話兒敞開說,大家高高興興、和和氣氣,這千秋節過得也實在了!”
聞言,在座的女子們一陣鬨笑,比之前嚴肅的禮儀氣氛輕鬆許多。貴妃那拉氏卻不想草率,一定要起身正式向皇后敬茶敬酒,皇后只得同意。於是,在那拉氏的帶頭下,其餘妃嬪等也陸續向皇后敬酒,皇后面對大家的祝福,全都一一笑着領受,並將手中的金盃好爽地一飲而盡。
幾輪祝酒下來,皇后已是微醺,意識卻相當清醒:“在座的姐妹們,有的是初入宮的宮嬪,有的已經是服侍了萬歲爺多年的貴人,咱們一路風雨多年,今兒能登上皇后寶座,也仰仗了各位姐妹,往後咱們更要六宮合心,爲萬歲爺分憂解難。”
“多年來,皇后爲服侍萬歲爺殫精竭慮,中宮之位自是實至名歸,姐妹們是仰仗了皇后娘娘的福氣纔有了今日的造化啊!”那拉氏在後宮一向最爲伶俐,逮着機會總要奉承幾句。
“和貴妃何嘗不是盡心盡力服侍萬歲爺,這些年,生受你了。”
和貴妃是皇長子奕緯的生母。她原先是皇帝做親王時,府邸上一名倒茶送水的丫鬟,出身低賤。但一次偶然的機會,那拉氏懷上了皇帝的第一個孩子,同時也是先帝的第一個孫子,先帝欣喜若狂,便在孩子出生後封那拉氏爲旻寧的側福晉。先帝駕崩,智親王即位,母憑子貴,冊封那拉氏爲和貴妃。①
和貴妃出身雖低微,皇后對待她一貫寬厚,不止和貴妃,皇后對待整個後宮妃嬪都是如此。
與和貴妃說完話,皇后又看向其他妃嬪:“萬歲爺子嗣單薄,如今也只有和貴妃膝下一名皇子,往後衆姐妹要同心協力,爲大清開枝散葉,尤其是新入宮的幾位妹妹,更要同心同德,盡心服侍皇上。”
衆人聽後皆恭恭敬敬地回答“是”,而後妃嬪離座,順次向皇后進獻賀禮,因後宮規制,妃嬪們進獻的大多是象徵性的禮品,以聊表心意,沒有過於貴重,皇后全都微笑着點頭命侍女接受。
輪到雅善公主進獻禮物,大家又拭目以待,後宮皆所知,公主最古靈精怪,花樣也總層出不窮,這次她又會給皇后怎樣新鮮好玩的東西呢?
只見她手捧一個玉盤,盤裡放着一個鮮紅的大漆食盒,她睜着清亮的水汪汪的眼睛甜甜笑道:“恭祝皇后娘娘金萱永茂,千秋萬福!”
皇后身邊的侍女會意,從公主手中接過食盒,打開盒蓋,只見這小巧的盒子裡被分成了九格,每一格都放了一些蜜餞。這些蜜餞平時後宮也常見,不算新奇,衆人似乎有所失望。
然而皇后卻十分期待地看着雅善,雅善笑了笑,說:“娘娘,這是九九果盒,是用九種果品製成的果乾,每樣九枚,都有一個吉祥如意的名頭。”
“哦?有些什麼名頭?公主不妨上來指給我說說。”皇后饒有興致地問她。
雅善毫不推辭,向前幾步,一一指着說:“橄欖,味先苦後甜有如忠臣苦諫的性格;蘋果,寓意平安如意;金橘,庭橘似懸金,大吉大利;葡萄,多子多福,人丁興旺;李子、梅子、桃子、杏子、棗子,五子賀壽,仙福同享。”
“好,好!”皇后極爲高興,又頗爲讚許地看着雅善:“都說公主不愛讀詩書,可今日看來,公主爲我慶生沒少下功夫啊!”
“只要娘娘高興賞臉,雅善下多少功夫都值了!”她嘻嘻一笑,隨後退回自己的席上,身後衆妃嬪對她的讚賞聽在她耳裡更爲洋洋得意。
在她落座之後,又是福晉們代表自己的丈夫上前獻禮,首先獻禮的是惇親王的福晉,一柄火紅的珊瑚如意;其次是瑞親王福晉進獻一雙嵌縫丹鳳朝陽圖案的華麗高底繡鞋;最後是惠郡王福晉。
她同樣託了一個玉盤,與雅善不同的是,她所託非食盒,而是一把身雕梅花、提爲竹節、蓋如松針的紫砂壺,旁邊是一隻同款的浮雕松樹杯,色澤古樸,栩栩如生,松針根根分明,彷彿御花園中常年不敗的古老松樹。
“郡王福晉這又有什麼名堂嗎?”皇后好奇地看向瑪穆平珠。
瑪穆平珠恭敬地說:“奴才這茶本身沒有特色,但若配上公主的乾果,可能別有一番滋味。”
皇后身邊的侍女從她手上接過托盤,提起紫砂壺向鬆杯中注入茶水,頓時清香在皇后四周散開,她喝了一口茶,只覺得沁人心脾,再從食盒中取一枚蜜桃幹吃,滿頰留香。
皇后滿意地點點頭,問惠郡王福晉:“你這茶又香又清,沒有公主的果乾已相當不錯,再配蜜餞,更回味無窮,這茶是怎麼烹煮的?”
“回稟皇后,水爲茶之母,這水取自冬天從松針、竹葉上掃下來的雪,積攢了盛在罈子裡,再沃梅花、鬆實、佛手,水滾三道煎煮成。”
“哦,原來是三清茶!”皇后恍然大悟,笑了笑又說:“我記得萬歲爺說過,高宗皇帝最愛喝茶,曾御製一首《三清茶》詩,但我一直無幸品味,今兒總算是大開了眼見。”皇后頓了頓,說:“惠郡王文武雙全,娶的福晉又是這般聰明伶俐,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啊!”
瑪穆平珠並不邀功,也沒自滿,垂首老老實實回道:“啓稟皇后,奴才其實對烹茶一事並不通曉,全仗王爺提點,才煮出這三清茶。”
皇后明白過來,點點頭說:“原來是惠郡王的主意,不過也足見你夫妻新婚燕爾,恩愛非常!”
瑪穆平珠不再說話,埋低了頭,從側面似乎能看到她因羞澀而暈紅的臉頰。
瑪穆平珠回席時經過雅善身旁,但見她笑嘻嘻地看着她,不知怎麼,她竟避開了雅善純真的目光,低頭欠欠身,回到席位。
雅善一臉茫然,不明所以,覺得瑪穆平珠像是變了一個人,很奇怪。
宴會結束後,皇后偕同衆妃嬪往漱芳齋看戲。前往漱芳齋的路上,雅善抓住時機與瑪穆平珠說話:“你身子不好嗎?怎麼看到我無精打采的?”
“奴才很好。”瑪穆平珠當着她的面顯得比從前拘謹很多,這讓雅善更爲疑惑:“不好不好,你一定不好,你以前從不在我面前稱奴才,是不是哥哥待你不好?”
“不,王爺……他待我很好。”瑪穆平珠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就奇怪了,你怎麼跟從前不一樣了呢?”
“公主,人總是會變的。”
“是嗎?就像我們都會長大一樣?”
“差不多吧。”
雅善望望天,眉尖微微一蹙:“那我不長大好了,永遠做一個塔拉溫珠子,永遠不變。”
瑪穆平珠看着她但笑不語,眉宇間倒像老成了許多,她只不過比雅善大了兩歲而已,可能是婚姻讓她變得更加成熟了吧。
與雅善親近的人不多,難得皇帝恩准福晉與命婦留在宮中與皇后、妃嬪一同看戲,雅善自然要與瑪穆平珠同席觀看。
今天上演的戲目已排了一個多月,雅善也曾參與點戲,戲未開演,她已拉着瑪穆平珠嘮叨不停地說:“今兒請了宮外的戲班子,聽說在宮外名氣可響了,你知道廣興班嗎?”
瑪穆平珠點頭。
“那你一定知道薛雲笙了,你在宮外看過他唱戲嗎?”
她忽起的興致勃勃倒令平靜無瀾的瑪穆平珠愣了一下,隨後答道:“上元節時曾和家人去戲樓看過。”
“他唱了什麼?”她伸長了脖子,翹首以待。
瑪穆平珠細細回味,過了一會兒說:“是《西廂記》。”
“他演崔鶯鶯嗎?”這齣戲薛雲笙曾與她說過,所以識得故事裡的人物。
瑪穆平珠搖搖頭,說:“不,他演的是張生,坊間都傳他已從旦角轉爲唱小生戲了。”
薛雲笙在梨園行享受盛名已有多年,初次登臺唱/紅以後,一直是以旦角的身份站在臺上,也有許多大佬花大錢奉承,如今已達到全盛。他出道以來,一直潔身自好,是個有骨氣的人物,惇王爺多次請他入府,他都婉言拒絕,如今更是從旦角轉向唱生角,過得清清白白。
今天皇后千秋節,他演的也都是小生戲。
一出《桃花人面》②,他作起崔護瀟灑文雅的身段。
薛雲笙上臺後,很快,雅善便不再與瑪穆平珠說話了,她一本正經地盯着戲臺,神情專注。
戲一直到傍晚才散場,福晉與命婦們一同出宮,路上與廣興班的人不期遇上,伶人們自知身份卑賤,主動退讓,福晉們的馬車沒有多停留,徐徐向前。
其中一輛馬車上的貴婦則一直若有所思,心頭隱有不安,又浮起一絲竊喜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