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器營一事, 皇帝龍顏大怒,命人徹查,僧格林沁雖不是主犯, 但也難逃其責, 被罰了一年俸祿。罰奉倒還算輕, 如果被削爵位, 就算是公主出來求情, 恐怕也無濟於事。
然而這事對僧王來說,仍是產生了一定影響。僧格林沁爲人耿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難免會自責很長時間。因彌補過失, 僧格林沁更專注於公事,每日奔波火器營與皇宮之間, 有時甚至留宿於火器營公房, 難得回王府。
一連兩個月, 雅善幾乎不曾再見僧格林沁的身影,而她對朝廷政事向來不關心, 就也沒有多問他近日的情況。
雅善每天靠與柔荑切磋曲藝打發時間,嘈嘈切切錯雜彈,彈得盡興時,兩人相視對笑,只是柔荑笑着的眉眼間半透黯然神傷, 雅善很快察覺, 便問:“你有心事嗎?”
柔荑半抱琵琶, 一雙細長的眉毛蹙得更深:“不瞞公主, 過了今天, 我恐怕不能再伴您彈曲了。”
“啊?”雅善驚呼,“你要走嗎?”
柔荑螓首一頷, 隨即下跪,雅善又是一驚,卻聽柔荑說:“一直以來,我都欺瞞了公主,柔荑並不是我真名,我也不是一名琵琶樂師,從一開始,我就隱瞞了身份,欺騙了公主,現在我要走了,但願說出真相,懇請公主原諒!”
柔荑說完,便陷入沉默,但沒多久,只聽雅善嘆息着扶她起身:“我都知道,你叫蘇秀寧,是內閣中書蘇孟暘的妹妹,對嗎?”
柔荑驚訝地擡頭,看到雅善的眼睛並沒有任何疑慮,呢喃道:“原來公主早已知道我的身份……”
蘇秀寧從老家鄱陽來到京師探親,願還能見一面故人,只是故人早已不在,她留戀京師的一切,不願回鄱陽,卻不知找什麼理由,正巧公主派人四處尋找琵琶樂師,她自小精通琴藝,琵琶自然不在話下,聽聞後便自動請纓,並化名柔荑留在了僧王府,既是公主的意思,她哥哥蘇孟暘也無話可說,可是她留在王府太久了,老家催她回去成親催得急,她不得不對公主說實話,向她道別。
“你進府的時候雖然刻意模仿京師口音,可我一聽就知道你是南方人,起初我也不知道你爲什麼要刻意隱瞞身份,但爲了我王府上下的安危,即便你表面看去是個弱女子,我總要叫人把你的身份查清楚了,到底是你的鄉音叫你暴露了,我曾聽過類似的,同樣出自鄱陽,尋着這條線索,找到了你哥,一問究竟,也就明白了。見你別無居心,之後幾個月我也就當什麼都不知道,想着總有一天你會自己表明,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可真快啊!”
畢竟相處了大半年,兩人也因琵琶成爲了知音,聽她要離開,雅善心裡總是不捨的。
“原來是我欲蓋彌彰,公主英明!”蘇秀寧笑道。
“其實你不想走的,是嗎?”雅善拉住她的手,見她眼底的神傷,彷彿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蘇秀寧真把雅善當成了知己,對她吐露心聲:“我今年已經二十一了,家裡人都說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急了好些年,這次說是來探親,其實是我自己偷偷溜出來的,家裡說了一門親事,倒也不是我不滿意,只是……”她忽然踟躕不語,垂下了頭。
雅善望着她當即明瞭,道:“只是你已經有了心上人。”
蘇秀寧雙頰紅透,頭低得愈發深,纖細的五指彷彿能掐斷琵琶上的絲絃,她小聲地說:“他是哥哥在京師的朋友,可是沒什麼身份地位,我第一次進京時候見到他,就喜歡上了他,哥哥也打算促成我倆緣分,但終究是我一廂情願,我一直等着他回心轉意,但過了這麼多年,我的心可以等,家裡人卻等不了了,這次來京師,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再親口問問他……可惜,他連機會都不給我就這樣消失了,任憑我怎麼逼問,哥哥就是不願告訴我他的去向……”說着,她便開始流淚。
雅善安靜聆聽,聽到後來,彷彿是想起了往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也忍不住跟着落淚了。
“你想留在京師,就是爲了打聽你心上人的去向……你放心,你哥哥不願爲你做的事,我來幫你完成,告訴我,你的心上人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士,以什麼爲生,我派人去打聽,一定讓你們能見上一面!”知音難覓,如今她有難,雅善豈能不幫,當即對她許下承諾。
蘇秀寧對雅善感激涕零,一一道出自己心上人的訊息,誰料在聽到她所謂“心上人”的名字之時已驚駭不已,後來雙眼逐漸瞪大,雙耳嗡鳴,彷彿模糊了所有聲音。
薛雲笙,蘇州人士,出身梨園世家,道光七年脫籍爲平民,此後過了五年,蘇秀寧再沒有薛雲笙的任何音訊。
蘇秀寧察覺到雅善的情緒有些古怪,便問:“公主如此驚訝,肯定是奇怪爲什麼我一個世家閨秀竟會看上一個戲子吧?”
雅善總算收住了心神,艱難地搖頭笑道:“你是出於真心喜歡他,無關乎他的身份地位,人世間諸多情意,這才最難能可貴啊!”
那年前門茶樓之上,她苦苦相逼留下了雲笙,他曾隨口一說自己已有心上人,離京是爲了成親。假如她當時沒有一意孤行,雲笙或許早已成家立業、兒女成羣,秀寧也不必在此受罪了。
如今,她們全都失去了雲笙的音訊。
雅善對蘇秀寧許下承諾,可是這承諾並不容易兌現,她曾派人秘密打聽雲笙去向,但屢屢受挫,似乎有人存心斷了所有線索,雅善不知道是誰在背後阻止她打聽雲笙的音訊,但她知道,以她如今的身份,再查下去只會令自己甚至是僧王府再度陷入危局。
查了半個月,徒勞無獲,蘇秀寧也再沒有留下的理由,特來告辭,臨別前兩人擁泣,蘇秀寧亦告訴雅善她已死心,決心回鄉成親,她感激公主爲她所做的一切,並感懷能在留京的這段時光與公主成爲知己。
雅善無言以對,只默默垂淚,到頭來都沒能告訴她自己與雲笙的過往。
但凡提及雲笙,便會勾起她心底的傷痛與身上所揹負的罪孽。
蘇秀寧走後,雅善就讓人把琵琶收藏了起來,不再彈奏,以後很長時間,王府裡的人似乎再也想不起有個名叫“柔荑”的琵琶樂師曾與公主一同彈奏的《平沙落雁》。
*
轉眼又至一年金秋,九九重陽,金風送爽。
城外小山頂,一座茅草亭,這是今年惠郡王綿愉特命人修造的,四柱六角,下圍欄杆,上蓋茅草,亭中央置石桌石凳,五里以外爲一坡,也算是爲上下山的行人提供方便。
當然,今天就用來登高了,一清早綿愉就約了老朋友蘇孟暘攜酒登高,拋開繁瑣龐雜的政務,暢談詩詞歌賦,偶爾談及生活苦惱之事。
蘇孟暘舉杯,對綿愉一杯見底,綿愉也幹了一杯,笑道:“幾個月前你酒喝得還不夠多嗎?今兒別爲了助興喝太多了。”
“哎,我那妹子從小就叫人頭疼,真怕她在公主府上鬧出些幺蛾子事兒來,到時候可真要吃苦頭啦!好在她總算想明白了,我也不發愁了!”蘇孟暘愁眉苦臉地說,彷彿還不能從三個月前的噩夢中醒來。
綿愉轉動手中的酒杯,看不出情緒,蘇孟暘嘆氣道:“也怪這丫頭癡情,忘不了元竹賢弟,非要來京打聽他的去向,可我哪敢告訴她真相,要鬧出什麼人命,我就成罪人了,最後索性什麼都不說,她要怪我也沒法子。”
綿愉從亭中眺望遠處,沉吟道:“這事兒還真不能說,得有你這樣的膽識才能受得了打擊。”
“不過就算告訴那丫頭真相,也不知怎麼具體解釋,人生若只如初見,後頭的變故知道了只會叫人難受。”何況這事牽連公主清譽,那丫頭視公主爲知己,不管爲了誰,這事兒是永遠說不得了。
綿愉點點頭,又斟了一杯酒,與蘇孟暘乾杯,喝完盡情大笑,不拘形跡。
等到喝得微醺時,兩人置杯於石桌,面向遠處羣山,綿愉忽然說:“有件事想拜託你。”
蘇孟暘說:“王爺所託,震伯定當萬死不辭!”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下月初十我將迎娶繼福晉,禮部與內務府都已做好了安排,只是仍有一事……我希望震伯你能在我成婚前,將你妹妹請來京中。”
“王爺這是何意?”蘇孟暘不禁一愣,王爺成婚與他二妹秀寧又有什麼相關?
誰知綿愉沒再回蘇孟暘,只是眺望遠方。
成婚那天,雅善可能會難過,倘若有個朋友在身旁安慰她,或許還能分擔這份痛苦。
蘇孟暘雖不明白王爺用意,但還是照意思去做了,當天回去之後,他便修書一封叫人送往老家希望二妹能在十月初十前來京,具體事由倒沒有細說。
蘇秀寧接到書信之後立即啓程與夫婿一同上京,只是沿途遇到意外耽擱了一些時日,比預計晚到了五天,此時惠郡王的婚禮早已結束,雅善卻沒有在外人面前傷心流淚。
十月十五日,團圓之日,雅善聽聞秀寧與夫婿來到京師,便叫人在城外酒樓設宴,爲他二人接風洗塵。
秀寧的夫婿是一位讀書人,家中也是名門望族,只可惜今年會試落榜,最後聽從家人的安排,與秀寧成親。
宴席上,秀寧與她夫婿相敬如賓,她夫婿不善言辭,也不知道雅善的真實身份,而秀寧完全沉浸在與雅善重聚的喜悅中,以致忽視了她的丈夫。
“你最近過得好嗎?”雅善湊近她小聲問。
秀寧說:“我挺好,起初的時候的確有些彆扭,他待我還算體貼,後來也就習慣了,你過得好嗎?”
當初分別時,雅善已表明兩人情同姐妹,以後有機會見面不必再拘禮,秀寧時刻銘記於心,所以此番重聚,她也不再一口一個“公主”喊了。
雅善笑得勉強,卻說也好,秀寧瞧出她形容憔悴,即便施了粉黛也難以遮掩,心憂道:“哥哥寫信叫我來京,不說理由,現在我明白了,他是來叫我看你的!”
“我真的沒事兒,就是兒時的老毛病又犯了,大夫都給照看着,不會有大礙的。”
秀寧一陣心疼:“說什麼‘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我真該待在你身邊,替你分擔所有煩惱!”
雅善笑道:“有你這句話,我什麼病啊痛啊,全都好啦!”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叫一旁秀寧的夫婿看不明白,只在兩人回望的時候微微一笑,偶爾抿一口小酒,像在爲自己消遣寂寞。
秀寧莞爾一笑,雅善盡收眼底,想來她已經放下了雲笙,如此也好,簡單的幸福,也是求之難得的。
“這回你打算留京多久?”相聚時難別亦難,才相聚,已想到今後的離別,又是萬分不捨。
秀寧略顯興奮道:“哥哥在信中留言,讓我這月初十之前來京,可是路上耽擱了一些時日,這才晚到了五天,出門前沒能說好時日回去,他是頭一回進京,還沒瞧夠京中風物,可能會待上一段日子。”
聽她打算久留,雅善心裡也一陣歡喜:“既然如此,乾脆我陪你們遊京,我也許久沒能在外透透氣兒了。”
秀寧自然求之不得,可又想到她是公主,於是猶豫道:“可是……府上能答應嗎?”
“放心,府裡的人頂多說幾句,倒也真攔不住我。”
聽雅善這麼一說,秀寧再無顧忌,殷切期盼他們能夠一同遊山玩水,然而太過期盼,到頭來只會失望,沒多久,雅善又打發了人去請她過府,親自道歉,說出她一身的無奈。
秀寧哪裡會怪她,她是公主,身份擺在那兒,出個門多半要儀仗開道,哪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說白了,也是個可憐的金絲雀兒,飛不出禁錮的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