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愷走後便讓人取來了曲本。耳房裡只剩下雅善和雲笙二人,雲笙默不作聲,一直低着頭,雅善卻歡快地在他身邊打轉,又一本正經地看曲本,但她所知的戲曲曲目實在太少,綿愷把這個任務交給她還真讓她犯難了。
“雲笙哥哥,這齣戲說的是什麼?”正當薛雲笙垂頭出神的時候,雅善已捧着曲本站在他的面前,他擡頭撞上一雙明亮的大眼,圓圓的腦袋歪着,臉上充滿了疑問與好奇。
這瞬間,他又迅速低下頭,比之前埋得更深了,而他雙目視線落在她手捧的曲本上。她所指戲目是改編自李玉創作的劇本《佔花魁》,故事主要講述北宋末年,汴京莘瑤琴逃難被騙至臨安,後淪落作妓/女,改名王美娘。賣油郎秦鍾積銀求見,殷勤服侍醉歸之美娘。美娘受富公子欺辱投湖,得秦鐘相救,自贖從良,二人結爲夫婦。
薛雲笙大致與她講述了這故事梗概,卻引來她更爲好奇的目光:“什麼是妓/女?”
這問題令他頗爲一怔,霎時又雙頰發熱,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這都要怪他出於本能爲她解說劇本,倒沒有深層分析故事裡每個詞的含義,現在她這般問起,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這詞。
他見公主並未作罷,而一直等他答覆,於是左思右想,終於想到一則實例與她說道:“公主可讀過一些有關明亡於清的故事?”
“沒有。”她搖搖頭,又道:“我不愛讀書,古人的文章太過乏悶,不過哥哥曾告訴過我,當年明朝的崇禎皇帝是因李自成攻入紫禁城,走投無路,所以吊死在景山後的歪脖子樹上了,而我們大清國出兵替崇禎皇帝除去李自成這個叛賊,當時明朝的皇族全都逃走了,沒人掌管江山,便由我們旗人來管了。”
公主說的只是他們滿人給自己能名正言順入主中原尋找的藉口,不盡詳實,而他今日也不打算在此多談論明亡於清背後的諸多心酸,畢竟已經過去那麼多年,而他只是一個卑賤的戲子。
“那公主是否也知當初是明朝的山海關總兵吳三桂帶清兵入了山海關?”薛雲笙繼續問。
雅善點頭:“似乎是李自成劫持了吳三桂的夫人……好像是叫陳……陳圓圓,對嗎?”
“公主可知這陳圓圓在許身吳三桂前是什麼身份?”
雅善茫然搖頭。
雲笙遲疑了片刻,隨後與她娓娓道來:“陳圓圓生於江南,隸籍梨園,爲吳中名優,她幼時便擅長詩詞歌賦,且色藝雙絕,只可惜早年生活顛沛流離,後入京作爲田弘遇府中樂妓,在一次表演中結識了吳三桂,從而擺脫了多年爲妓的痛苦生活。”
“原來是這樣。”她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這妓/女便是指像陳圓圓這般以唱曲兒爲活計的女子嗎?”
雲笙頷首。她這般理解也不爲錯,確實娼妓是以歌舞爲業的女藝人,只是此類女子多數爲身份低賤的奴隸,毫無地位,常常迫於無奈受制於有錢有勢者,受盡屈辱。
其實說來,倡優本爲一體,他們優伶的地位與妓/女又有多大的不同。
雲笙忽然心頭一酸,眼角亦是感到一陣溼熱。
雅善渾然不覺他此刻心情的變化,因爲從小生長在深宮之中的她根本不明白伶人所處的地位,哪怕知道,想必也不會以異樣的眼光來瞧他,她只當他是一個色藝雙全的大哥哥一般對待。
在知曉《佔花魁》的故事後,雅善遂點了一出,隨後又問了其他戲目,雲笙皆一一爲她講述,她聽得津津有味,這比《女誡》之類的書籍可要有趣多了!
不知不覺間,夕陽已偏斜,打進窗戶的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映在東邊的牆壁上,一高一矮,都低着頭。
“雲笙哥哥,今兒你要唱一晚上嗎?”在點罷曲本之後,雅善忽然問他。
雲笙搖頭:“我今兒只是串戲一場,不會至深夜。”
“那太好了!”原以爲她只是隨口一問,誰料在他認真回答之後,那雙明亮的眼睛忽然閃爍着光,滿含期待。
正不明所以當下情況,雅善又彎起嘴角朝他甜甜地笑,笑裡包含令人心軟的懇求:“你能帶我去看燈會嗎?這是我頭一回出宮過上元節,可哥哥們只許我在這王府裡看戲,戲罷後便要即刻回宮,來的路上我看到好多花燈,晚上點上了一定很好看!你帶我去看好不好?”
上元佳節,惇親王於王府設宴,宴請諸位皇族兄弟,雅善得知後,便請求額娘與皇帝哥哥恩准一道出宮赴宴,經再三考慮,並在幾位親王聯保之下,她才得以出宮。
機會難得,她自然要抓住每時每刻。
然而薛雲笙並沒有答應她的請求,他不敢擅作主張,哪怕她以公主威儀命令他,他也沒有這個膽量私下攜大清的金枝玉葉流落於市井。
“好吧。”好在公主深明大義,沒有在他拒絕之後大發公主脾氣。
他以爲自己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可是後來發生的事還是令他低估了自己對公主的看法。
*
月升之初,別院已坐滿賓客,瑞親王、惠郡王皆與惇親王相陪,女眷坐於兩廊之下,因許久不見,便趁此機會交耳相談,個個臉上笑意濃郁,興致高漲。
在別院西南角的一間三楹屋中,伶人們正在休息化妝,已經準備就緒的雲笙坐在窗口默默發愣,似乎仍沉浸在一個時辰之前,與公主獨處的那段時光。
陪同的小太監以爲他等得無聊,便細聲細氣地對他說:“你的戲還在後頭,先吃些點心吧,這都是咱福晉賞的,都是咱府裡最好的廚子做的,咱們下人想吃平日還都吃不着呢!”
雲笙上場前先有兩齣戲,輪到他登臺仍有一段時辰,他聽了小太監的建議,拾掇了幾塊點心品嚐,倒也沒有那小太監說得如何美味,只是能墊墊肚裡的飢餓,忙活了一整天,他一直沒有進食。
待有幾分飽時,小太監又來催他上臺,雲笙甩了甩袖,出門登上了臺。
他這一上臺,又是滿堂驚豔,不是因他唱功,而是那一身扮相,他的亮相,令熟悉他的人皆爲一驚。
“這薛雲笙還能唱小生戲?”綿愷一見薛雲笙上臺時的小生扮相便已爲之一驚,回過神來時,他側首滿含趣味地問身邊的瑞親王綿忻。
綿忻對戲曲其實並不太懂,搖頭道:“我對這方面的熟悉程度不比三哥,不過見多了薛雲笙演的旦角,倒不知他還會唱小生戲,今兒可算是大開眼見了!”
“哈哈!有趣!實在是有趣!”綿愷大笑了兩聲,又看向臺上的薛雲笙,此時戲已開場,他唱的正是《佔花魁》中的秦鍾一角。
薛雲笙自學藝以來便一直唱旦角,但這並不意味着他不必學其他角色,其實作爲優伶,所學廣泛,而取其中最適合自己的角色長期唱下去,他在戲曲方面的天賦似乎是與生俱來,旦角、生角都可完美演繹。
由於薛雲笙頭一回在衆人面前唱小生戲,更爲吸引,尤其是在座的女眷們,原本薛雲笙因擅長旦角知名於梨園,倒不爲女眷們癡迷,現今他以溫柔體貼、善良真誠的秦鐘上臺,令廊下的貴婦們刮目相看,尤其他將秦鍾這一角色表演得淋漓盡致,更讓她們深受感動,不曾想這長相秀氣、身段妖嬈的薛雲笙也能扮演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小生!
薛雲笙出其不意的表演成功地吸引了臺下衆人的目光,而他首次以“小生”的扮相示人也可見成功。當他唱到最後一折《獨佔》時,目光偷偷望了一眼廊下的女眷羣,掃視了一圈,卻不見公主的身影。出演秦鍾一角在來王府之前並不在他預料之中,可是下午與公主點對曲本,令他突然萌生了改唱小生戲的念頭。
直到這齣戲作罷,他都未見公主回到席中,頓時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異樣感,他在王爺、福晉面前領賞時亦是心不在焉,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情愫。回到休息的地方卸妝、拆包頭、脫戲服、換彩鞋,期間程序全憑本能所做,心思已不在一處。
他的戲已經演罷,收拾一番後便由一名小太監引路送他出府,踏出這裡竟與來時一般沉重。
最後望了府門一眼,他從未想過會對惇親王府如此留戀,不禁哂然一笑。正在這時,聽得“啪”的一聲巨響,東邊的天空猶如升上一輪明月,把四周照得雪亮,同時照亮了他灰濛濛的心田。
此刻的花燈煙火,最爲璀璨。
“快跑!”如雷如霆的炮響之中,他聽到一陣騷亂,未等他反應過來,一個嬌小的身影從他背後躥出,一把拉住他的手,飛快地奔跑起來。
他尚處在驚嚇與驚喜之間,眼前的人已帶他擠進了燈市之中。
密如繁星的花燈,如雷貫耳的鬨鬧,縱然景象繁鬧,也比不上他此刻眼前所遇到的風景。
薛雲笙萬萬沒有想到,公主離席並不是因爲戲曲不夠吸引人,而是她趁早溜出來在府門口候他,縱使他已拒絕了公主的請求,可是公主突然降臨,令他措手不及,他又如何能拒絕。
此時此刻,他只能假裝一無所知,彷彿她並非大清公主,而是一名普通的少女,在這月圓之夜,逛燈市,看煙花。
燈市中游人紛紛,他一直捨不得抽離公主緊握他的那隻手,生怕她在人羣中走散,雅善亦是全然不顧禮儀尊卑一路緊緊拉着他左顧右盼。
忽見一邊人羣鬆動,雅善拉着他跑了過去,原是那裡搭了一處戲臺,此時正演着民間的傳奇故事。
雅善正拍手叫好,前面又來一隊玩雜耍的藝人,翻筋斗、豎蜻蜓、疊羅漢、變戲法,全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新鮮玩意兒。
忽然那變戲法的藝人停在二人面前,變出了一朵鮮花,獻給了興高采烈的雅善,她將鮮花簪在發間,回過頭來興致勃勃地問雲笙:“雲笙哥哥,好看嗎?”
雲笙微笑着點頭,說:“好看。”
他說的是實話,出道以來,他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笑顏,幾乎奪去了所有煙花的色彩。
就這樣,他們走一段,看一處,走走停停,擠到燈市口時,簡直就沒有了出路。人越來越多,她圓潤的小手已握不住他的手掌,他想反手拽住她,可是人太多,終究把他們衝散了。
他心下一急,欲撥開人羣尋她身影,但他顯然低估了羣衆的力量,而在這人潮洶涌的時刻,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朝人羣而來,也正是這奔騰的氣勢嚇退了這些看熱鬧的人。
又一聲驚叫攫住了衆人的目光,他亦遠遠望去,只見煙火月光下,一匹紅鬃烈馬,馬背上高坐一名少年,身着深藍色蟒袍,胸前團四爪龍圖,此刻手抗一名少女坐於身前,臂力相當驚人,而他面色焦灼,眉間隱有怒意。
“哥哥!”少女看到少年正面,一聲驚呼。
少年將她牢牢護在身前,啓口道:“抓緊了!”隨即他雙腳奮力一夾馬肚,揚手扯轡,馬兒帶着兩人飛快衝出了人羣,只留下滾滾塵土與串串清脆的鈴鐺聲。
原來少年是因鈴鐺聲尋到了她。
他站在人羣中許久,直到煙花散盡,才重新走上歸途。
這一夜,竟是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