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善登門探望綿愉的這一日, 天寒地凍,北風凜冽,呼嘯着捲起雪塵拍打在各個角落。冒着風雪, 馬車在惠郡王府門前停下了, 下了車, 只見王府大門前跪着一個身影, 在刺骨的寒風中抖瑟着, 一聲不響,卻是她跟前的年輕女子滿臉焦灼與悽惶,一口一口喊着“姐姐”。
北風捲地而來, 撲上面龐,僧格林沁欲到她身前擋住風雪, 雅善已先一步走了過去, 解下身上厚厚的斗篷爲瑪穆平珠披上, 瑪穆平珠驚慌地擡起頭,一雙紅腫的眼睛黯淡無光, 雅善吃了一驚,而這幾日的疑心也在這一刻全都消散了。
“你是福晉,怎麼能跪在這兒?快隨我起來,天大的事兒進去再說,別凍着了!”雅善小心地扶她, 又在她耳邊小聲地說:“我相信這事兒與你阿瑪無關, 哥哥明察秋毫, 定能查出幕後真正的主使。”
瑪穆平珠直直地盯着雅善, 一言不發。
“奴才接駕來遲, 求公主和額駙恕罪!”僧王府的馬車剛到,管事的就已進去通傳, 綿愉的貼身侍從春海冒着風雪匆忙出門接駕,正撞見雅善攙扶着瑪穆平珠,連忙打千。
瑪穆平珠與桂良跪了兩天,惠王府進進出出的人都看在眼裡,也都曾勸過,可她哪裡肯聽,眼見桂良上了年紀,被家丁強行拉了回去,而她的脾氣誰都拉不住,只能一直跪着,直到王爺醒來。
雅善攙扶瑪穆平珠起身,對春海道:“不必對咱們拘禮了,你趕緊叫人熬一碗薑湯,燒一鍋熱水,爲你們福晉驅寒!”
春海領命,麻利地吩咐管事的開始辦事,又上前來領他們過府,起初瑪穆平珠腳步仍有些遲疑,在聽春海彙報王爺已經甦醒後又加緊了腳步,顧不得身子發寒,頭重腳輕,迫不及待想見到他安然無恙,再乞求他的寬恕。
雅善聽此消息心下亦是一陣激動,扶着瑪穆平珠快步去見綿愉,平生第一次,她們的心向着同一個方向,可惜瑪穆平珠的腳步仍是遲了,她在雪地裡跪了兩天,不吃不喝,體力早已透支,哪怕心中再急切,也撐不下去了,她腳下一個趔趄,暈厥了過去。
“姐姐!”瑪穆平珠的妹妹靈珠驚喊一聲,跟着雅善一塊兒托住了她,雅善臨危不亂,擡頭吩咐春海:“快去請大夫!”
春海見狀即刻奔走,雅善思忖着,對靈珠說:“先扶你姐姐回房。”
靈珠已經慌亂,但在看見雅善冷靜的一雙眼睛時,竟鬼使神差地按照她說的去做了。此刻,雅善急於見綿愉,卻也不能扔下瑪穆平珠,一切還是等大夫來了再說吧。
好在後來經大夫診治,瑪穆平珠情況並不糟糕,只需服藥調養,等燒退了就沒事了。瑪穆平珠的事一過去,雅善才放心走開。
出門時,只見大雪瀰漫,一白無際,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身上的斗篷留在瑪穆平珠寢宮,她無心折返回去取了,她抱住了肩膀,正要走,忽然有人從身後爲她披上了一件狐裘,她低頭一看,認出這是僧格林沁來時披的狐裘,才意識到他一直站在這兒等她。
雅善心裡一暖,轉過身笑道:“怎麼站在這兒?哥哥病了,府上的人做事也曉得怠慢了?”
僧格林沁見她還有心情說笑,便知情況並不嚴重,輕鬆一笑:“是我自個兒要留下的,嫡福晉該是沒什麼事了吧?”
雅善點頭道:“剛醒過來餵了點兒藥,有靈珠和丫鬟們侍候,已經沒我什麼事兒了,咱們去瞧瞧哥哥吧。”
她心裡還記掛着綿愉,僧格林沁一聲不響地跟着她往綿愉的寢殿而去。
*
雪一直沒停,密密麻麻的白雪就如綿愉此刻的臉色,看了直叫人揪心,印象中,她從未見哥哥病得如此嚴重,也不知是誰這般心狠手辣,把他害成這般模樣!
“哥哥……”她喉頭一陣哽咽,綿愉躺在牀上,虛弱極了,可他還是撐起意識與她說話:“把眼淚留着,我命大着,還死不了。”
“哥哥,究竟是誰想要下毒害你?”眼下寢殿暖閣裡只有四人,除了春海,侍奉他的下人都候在簾子外,雅善上前一步直問。
綿愉一開始就沒想隱瞞她,怕也瞞不住,但不想她牽扯進來,便說:“想是近日爲萬歲爺辦差得罪了小人,不承想遭人投了毒,還連累了桂良。”
“這卑鄙小人是誰?”
綿愉瞅了她一眼,亦瞥見了她身旁的僧格林沁,語氣冷硬了幾分:“這是朝堂上的事,你一個婦道人家,別問那麼多!”
誰知她絲毫不理會他的語氣,說:“若只是朝堂上的事我也沒空去管,可這事兒把你害成這樣,你叫我怎麼忍心不管!”
綿愉愣了愣,一股熱流在胸腔滾宕,好一會兒的沉默,最終仍是嘆了一口氣:“聽說今兒個又是大風大雪的天,你跟額駙專程跑來,這路一定不好走吧。”
“哥哥……”雅善張了張嘴,他心裡分明已經清楚是誰害了他,卻硬要岔開話對她矢口不提,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只是她也想和他一起分擔啊!
“好了,這回是我疏忽大意,讓人有機可趁,今後決不再給賊人下手的機會,你就別再擔心了,等風小了,就隨你額駙回去吧。”
言下之意,他似乎並不希望她跟僧格林沁久留,雅善也沒有理由多留,只要見他一面,看到他甦醒過來,能夠與她說話,應該知足了。
“好,這事兒我可以不管,可是瑪穆平珠在府外跪了兩天,已經病倒了,哥哥,既然這事與桂良無關,你與她說清楚吧,別叫她白白替她阿瑪受罪。”
“嗯,春海已與我說了,我稍後自會處理。”
談及瑪穆平珠,他的口吻又變得淡漠疏離,彷彿他們的夫妻情分早已盡了,哪怕她爲他犧牲再多,他也可以視若無睹,這在雅善看來,哥哥變得陌生極了,也狠心極了,無論瑪穆平珠做錯過什麼,她對哥哥卻是真心的,難道哥哥真的看不到嗎?還是隻是假裝看不到?
哥哥,你的心,究竟在想什麼?
“公主走吧,王爺已經睡了。”在她沉思時,綿愉又閉上了眼睛,僧格林沁在她耳邊輕輕喚了一聲,雅善回過神,最後瞧了面無血色的綿愉一眼,便隨僧格林沁離開了暖閣。
寢殿外依舊風雪連天,春海本欲以王爺的安排留他們到雪霽,只是這風雪絲毫沒有停息的意思,雅善也坐不住了,執意欲拉着僧格林沁回府,春海攔不住,自作主張以王爺的名義多派了人一路護送。
可是風雪實在太大,一路上磕磕絆絆,路面的雪越積越厚,處處泥濘,剛有人鏟了雪就結了冰,車軲轆沒什麼事兒,馬蹄兒卻站不住了,馬車停在半路上,僧格林沁也勒住繮繩下了馬,走到車門前說:“公主,前方路面結了冰,恐怕不好走,這附近有家茶樓,咱們上去坐一會子,等人清掃乾淨了再走成嗎?”
雅善探出半個身子,首肯了他的提議。
由於是風雪天,茶樓的生意並不紅火,除了必須出門趕路的人在此歇腳,客人並不多。
他們是貴客,茶樓夥計自然引他們上座,上了熱茶和一些糕點。
喝過熱茶,雅善感到身上的血又流動了,隨後還吃了幾塊點心,吃過兩眼就望向窗外。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織成了一張巨大的幔幕,這雪,怕是要下好一陣子了。
“快去瞧瞧,樓下有位先生正在派送字畫,寫得好,畫得更漂亮!”茶樓的客人都被風雪堵住了去路,卻也不甘心無聊等候,聽聞有人派送字畫便紛紛趕着湊熱鬧去了。
“僧格林沁,咱們也去瞧瞧吧!”雅善忽然來了興致,僧格林沁依言應了。
他們跟隨人羣下樓,南邊光線亮堂的一張八仙桌的周圍早已圈了許多人,有幾位已經得到了字畫,滿意地離開了人羣,經過雅善身邊時,她看了一眼,畫的不是頂尖的工筆,皴法力度尚有欠缺,可是書法倒真有幾分功夫。
雅善視線回到人羣,饒有興致地走向前,僧格林沁卻道:“公主,這會兒人太多了,仔細傷着了!”
雅善擺頭道:“不礙事兒,就過去瞧一眼,你在後面護着我就成。”
望着她信任的笑臉,僧格林沁沒再阻撓,默默聽從她的安排。
雅善禮貌地請人讓她一條道,衆人見是位漂亮的夫人便主動讓她站到了前面,雅善微笑答謝,隨後看向八仙桌的對面,與那位先生打了照面,兩人俱是一愣,她當是誰在此派字畫,原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蘇先生!
蘇孟暘見了雅善一眼便瞧出這位擠進人羣的夫人正是那日在廣和查樓上遇見的“李爺”!他一陣失神,當初雖不難認出她女扮男裝,卻沒能想到她已嫁做人婦,更沒想到會在這茶樓裡再次見到她,換回女裝的她,看起來更面善了……
“夫人也來求字畫?”蘇孟暘回過神,像是與她初次見面,笑着問。
雅善微微一笑,說:“我哥哥病了,先生能否寫一副對聯,願他早日康復?”
蘇孟暘眼中露出驚訝的神色,怎會如此湊巧?不僅萬歲爺聖躬不豫,惠王爺身染毒症,就連她的兄長也病了?
“先生?”見他出神,雅善又輕喚一聲。
蘇孟暘醒神後即刻鋪紙揮墨,洋洋灑灑寫下一副恭祝病人早日康復的對聯並交付與她手中,“願令兄早日康復。”
“承先生吉言。”她展開對聯欣賞道:“先生果真字如其人,正直凜然,相信哥哥看過後,不日就會好起來。”
她的話忽然變得深不可測,蘇孟暘已經有所疑惑,偏在這時,僧格林沁出現在雅善身旁,“雪小了,道路也已清掃乾淨,咱們上路吧。”
看到僧格林沁後,證實了蘇孟暘心頭所有的疑惑,原來廣和查樓那一次並不是他們初次見面,早在道光八年,他已在東華門外的茶樓之上見過她了,只不過那時她盛裝濃抹,掩住了她原本的純真靈氣,才叫他遲遲想不起。
想明白後,蘇孟暘立即放下手中的筆管,後退一步,作揖行禮:“下官蘇孟暘,見過公主!見過僧王爺!”
茶客們一聽身邊站着的人竟是公主和僧王爺,全都驚呆了,可等他們反應過來想要叩頭時,雅善已拉着僧格林沁飛奔離去,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煩。
事後,雅善細細咀嚼出“蘇孟暘”這名字爲何如此熟悉,原來道光九年的二甲進士蘇孟暘如今成了哥哥的臣僚,而他也曾是雲笙口中的朋友。緣分,一直在他們三人之間週轉,那哥哥是否知道蘇孟暘與雲笙的關係?
緣分,一直在他們三人之間週轉,那哥哥是否知道蘇孟暘與雲笙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