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 雅善喝得酩酊大醉,回到王府仍是不省人事,偏偏府裡出了事, 小格格忽發高熱, 需要公主這一當家主母做主。
“公主醉成這樣, 哪還能做主, 既然小格格病了就趕緊去請太醫啊!”小德子打發保姆說。
保姆一臉焦急, 說:“請了請了!只是那烏蘭夫人位卑,太醫要來了沒公主在邊上也不好說話呀!況且額駙爺這會子還在熱河……好端端的,公主怎麼會醉成這樣?”
“惇王爺生辰, 公主高興,多喝了幾杯罷了。”小德子不慌不忙, 轉了轉眼珠子, 道:“嬤嬤你先去烏蘭夫人屋裡瞧着, 過會子等太醫來了,我自會說是公主的主意把他帶去, 別站這兒乾着急!”
眼下也只能這樣。
保姆一走,小德子便找人一起將雅善扶回了房,她睡得十分深沉,沒受到外界半點動靜的打擾,小德子看着她輕嘆了一口氣, 隨即叫人熬醒酒湯。
醒酒湯端來的時候, 太醫也正巧趕到, 小德子又出門招呼太醫往烏蘭夫人院裡去, 一來一回折騰, 不知不覺天也黑了,雅善在這時醒來, 覺得頭疼得厲害,悶哼着聲音一聲聲喊“小德子”,卻始終得不到迴應,她覺得奇怪,便要下牀,此時門開了,小德子急急忙忙進了內室,道:“公主,奴才來了!”
雅善瞅了他一眼,問:“喊你這麼久,你去哪兒了?”
“回公主,奴才剛從烏蘭夫人那兒回來,奴才怠慢了公主,奴才該死!”說着他便要打自己嘴巴子,雅善制止道:“別打了,你怎麼跑那兒去了?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小德子說:“小格格病了,奴才斗膽,對這事兒做了主,請了太醫來瞧,這會兒剛看着小格格退熱就回來了。”
雅善敲了敲腦門,懊悔道:“我真是糊塗!偏在這時候喝醉……不行,我得去瞧瞧莫格德!”
小德子上前一步,搭了把手,勸道:“小格格已經沒事兒了,烏蘭夫人急了一天,也剛歇下,公主剛酒醒,這會兒身子正乏着,不如明兒個白天再去瞧吧。”
“孩子發熱可大可小,得要人守着,若要再發,可不得了,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雅善一意孤行,就是要往烏蘭那處去,小德子攔不住,也隨着一塊兒去了。
到了西院,只見烏蘭屋裡的燭火還亮着,她親自去敲門,是烏蘭的侍女寶妞兒開的門,寶妞兒見是公主,微微一愣,隨即請了安,雅善問:“小格格可好?”
“回公主,小格格已退了熱,睡了,可夫人不敢睡,仍在旁照看着。”
“我進去瞧瞧。”
進到寢室,便聞到交雜在一起的奶香與藥香,燈罩下的蠟燭燃得正旺,照着烏蘭的身影在白牆上,十分高大,而回到她本身,低頭目不轉睛地照看着幼小的莫格德,看不得絲毫疲憊,嘴角浮起淡淡的釋懷的笑意。
她過於專注於自己的孩子,沒有留意到身後的動靜,直到雅善離得近了,她才驚覺轉身,福了福身,未及開口,雅善便道:“除了發熱,還有別的症狀嗎?”
烏蘭瞧了一眼莫格德,搖頭:“是我太大意,昨兒夜裡熱得厲害,我怕莫格德捂得太多,就叫寶妞兒把毯子拿走了,誰知就一晚上……都是我的錯!”
“你也別自責了,好在現在燒都退了,往後注意就是,讓我瞧瞧她。”
烏蘭讓了道,雅善上前,小格格正躺在搖車裡安睡,肉嘟嘟的小臉上撲紅撲紅,像施了一層水胭脂,呼吸聲也比平日粗了一些,但摸了摸額頭,不再滾燙,也不見身上起疹子,想是真的着了涼而引起的高熱。
“再過幾日王爺就回來了,今兒這事也別在他跟前提了,免得他擔心。”雅善說。
“烏蘭也正有此意。”
“你早點兒歇息吧,別孩子好了,你又倒了。”
烏蘭點點頭,雅善也準備走了,到了門口,烏蘭想起什麼,又喊住了她:“公主,”她走到梳妝檯前,從鏡匣裡拿出一封信交給她:“早上公主前腳剛走,就有人送來這封信,說是交給公主,我沒能追上公主,就先替公主收着,誰知發生了這種事,差點兒忘了。”
雅善盯着信封上的字跡怔愣出神了半刻,才揚起笑臉道了聲謝。
她將信緊緊攥在手心,回到自己房裡之後便屏退了所有人,包括最信任的小德子,默默拆了信封,徐徐展開,一一看下。
公主親啓:昔日碧雲寺一別,恐公主爲吾所憂,故與書一封。惠王宅心仁厚,已縱吾歸田。得天庇佑,吾亦不奢望復見,恐令公主受累,今此一筆,前塵已然,望公主與額駙舉案齊眉,勿念。
雲笙即日
薄薄一紙,寥寥數筆,用意卻相當明瞭,這正是一封絕別書,她的手微微顫抖,心情卻沒有過多起伏,得知他安然無恙便已放寬了心,當日哥哥那般決絕,以爲雲笙就此難逃一劫,沒想到最後他還是放了雲笙,這樣也好,她也不會再傷害雲笙了。
她最後收起信紙,連帶信封一起在跳動的燭火下慢慢燃燒,火苗在紙上繾綣,最後化成灰燼,前塵往事,便也在此一併散了。
從此以後,她的生命裡便再也不會出現那個叫薛雲笙的漂亮少年了。
*
南城又到了一天中最沸騰的時分,來四言堂打茶圍的貴賓絡繹不絕,今夜又有幾名達官貴人在此聚首。月光四射,入夜了也揮不去仲夏的火熱,幾條衚衕情歌繚繞,放眼都是薄薄一層衣衫,衣襟釦子半鬆着、耷拉着,甚至只穿着一件顏色豔俗的肚兜兒便招搖過市。
這些情歌繚繞的燈火裡,四言堂最是輝煌。堂主連順領着大小徒弟在前院依次陪客人侑酒,酒過三巡,也不見笑聲淡去。
雲笙躲在後院花園裡,不再拋頭露面。望着如海的夜空,心就如這天氣一樣沉悶,後背的衣衫不知不覺又被汗水浸透了。
“信,送去了嗎?”他聲音低沉,不再溫和,啞丫頭搖着扇子爲他送涼,連搖兩下,表示已經送去了。
他點了點頭,又閉上了眼睛。
今天早上,惠郡王又派了人來,讓他寫一封書信,誓與公主絕別。他思念公主已到肝腸寸斷的地步,可一想他們再無可能續緣,便應下了這要求,然而他的心緒從未平靜下來。
置身在這污泥濁水的惡臭中,使他更思念那一泓澄澈甘甜的清泉,只是這美好的清流始終不會在他身上流淌,他這一輩子都無法洗淨身上的污泥了。
黑夜裡,沒有人能看到他心底留下的淚,可他忘了有一人離得他很近,藉着月光就能輕易看到他的傷痛。
起風了,他睜開了雙眼,遠方天空隆隆響,空氣裡亦是瀰漫了污泥氣息,啞丫頭推了推他,告訴他天將降大雨,讓他趕緊進屋,但他故作不知,偏是要往空地上走,等待驟雨降臨。
啞丫頭拉他、勸他,他不曾聽進半句,像個瘋子似的傻笑,笑到後來,一場暴雨淹沒了他幾近癲狂的笑聲,啞丫頭仍沒有放棄他,拼命拽他進屋,他卻大聲說:“別管我!我這一身的污泥,就讓這場及時雨來解救我吧!你快進去!別管我!”
啞丫頭陪着他站在大雨裡,拼命搖頭,只要他在哪兒,她就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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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丫頭!你真是個傻丫頭!”他大喊,雨水從眼睛滑落,進了嘴,鹹鹹的,澀澀的,啞丫頭的全身也已溼透,她睜着大大的眼睛,下定了決心,一頭扎進了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
溼透的身軀彼此交纏,玲瓏的曲線畢現,如此灼熱,如晴天霹靂,他徹底清醒,將她推開,欲言又止,最後大大嘆了一口氣,把她拉進了屋。
“你何必陪着我一塊兒瘋,趕緊換身衣裳,別受涼了!”說完,他轉身便要出去,誰料啞丫頭又從後面追了上來,緊緊貼着他,沉默着。
不似剛纔一樣慌張,雲笙捉住她冰涼的手,慢慢迴轉過身,告訴她:“我曾答應過她,今生不會再娶別的女子,縱然我與她緣分已盡,我也不能違背誓言,丫頭,我已經這樣了,你卻是清白的。”
她一邊流淚,一邊比劃:我今生只想做雲爺的人,無論雲爺心中是否有我。罷了,她便着手解開領口的扣子,雲笙見之大驚,出手制止,喝道:“別做這傻事!”
她停下了手,雲笙這才放開她,不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望着他離去的身影,啞丫頭咬緊了牙關,隨之慢慢滑落身子,渾身無力。
雲笙回到自己屋內,解下溼透的衣衫,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他走到西窗,取下燈罩,換了新燭,引火點燃,屋內一瞬透亮。
他坐在牀沿,解開了溼淋淋的辮子,將溼發垂掛在胸前,水自發絲滴落到腳邊,洇成一灘,就這樣任由着自然乾透……
驟雨初歇,燭火也將燃盡,他復又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他站在燭火前,看着它跳動,彷彿是生命在熊熊燃燒,可是燭火總有燃盡的一天。他伸手取下最後小半截蠟燭,恍恍惚惚走到牀前,直到燭油滴落到手上,感到了刺痛,他才醒過神,放了手……與此同時,《思凡》中的[山坡羊]曲調似又在耳邊迴響……
他腳下一轉,做表重又亮了桑,一曲唱完,屋外哭喊連天,他睜眼,滿目紅火,他終於能夠脫離這孽海了……
“後院走水啦!快打水來!”
“姑娘,你別進去!火太大啦!危險!”
“天啊!這是造的什麼孽啊!才下了一場暴雨,好端端怎麼又走水了啊!薛雲笙!你非要我死啊!——”
……
小尼姑姐姐!
雲笙哥哥!
雲笙。
元竹……
所有的呼喊全都隱沒在這火海里,再也聽不真切……
對不起,大師兄,爹來接我了……
……
“雲笙!不要!”深夜裡,雅善從夢中驚醒,坐起身,心亦狂跳不止,門外守夜的小德子聞聲衝了進來:“公主,發生什麼事兒了?”
雅善捂着胸口,莫名一陣絞痛,茫然道:“沒什麼,做了個噩夢。”
小德子揉了揉眼睛,道:“剛打過雷,公主定是被這該死的雷聲嚇到了。”
雅善呢喃:“或許吧。”
“公主若是害怕,奴才給您變個戲法兒!”小德子討好道。
雅善回過神來卻說:“罷了,你下去歇息吧,也別給我守着了,我過會子就沒事兒了。”
小德子望了她一眼,略有些擔心,但又不敢不聽公主的話,只好依言退下了。
然而這一夜,她再也沒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