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正剛過,還是日短夜長。漫漫長夜,獨守空房的何止一人,僧郡王府西側的一所院落今夜仍不安靜。
王府西側設有射圃,高大的牆垣下一圈槐樹圍着平坦寬闊的場地,在此跑馬、射箭、習武都十分自由。樹下還有幾排小平房,前邊是菜圃和花圃以及後來雅善命人架起的暖棚,主要管理菜、花,當然僧格林沁常用的武器也安放在這邊的一間房中,由專人負責看管,這些奴僕就住在小平房內。
緊挨着王府建有一座華美建築,雕樑畫棟、綠琉璃瓦頂、飛檐上蹲着五隻壓角獸,這是專供王爺與王府子弟練武時觀射與休息之用的,僧格林沁就常在練武之後在這樓中休憩。
僧格林沁自小習武,承襲郡王后,仍不忘本,白天上早朝於內廷行走,午後回到王府又苦練射箭,到了晚上,天黑了下來,他又開始練刀,久而久之,一身功夫在身,不怕對付不了敵人!
也許敵人在他面前不堪一擊,可是面對女人,他卻絲毫沒有招架之力,更不知道如何去討好自己的心上人,只能每日勤加練武,以麻木撓心的思念。
然而,普通的射箭已無法徹底使他分心,他只能另想他法。此時天已漆黑,沒有掌燈根本看不清靶子在何處,只能看到前方黑暗處亮着極其微弱的紅光,定睛仔細一看,才辨出那是懸在空中的三點香火!就對着那微弱的三點香火,僧格林沁搭箭開弓,目光如叢林中的一頭盯準獵物的野獸,“嗖”的飛出一箭,震耳的尖嘯猛然響起,緊接着,又是第二響,第三響,只見三點香火依次“撲”“撲”“撲”熄滅。
他眼力之準、動作之快、力道之大令觀射的人歎爲觀止,好半晌驚愕地站在廊下不敢出聲。
他通常習武射箭一般不喜有人在旁打擾,所以自他進這院子就命奴僕與侍從退下了,這會兒廊下站着人,聞着氣息,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廊下的人也是在這個時候回過神來,一面從暗處走來,一面大聲稱讚:“好箭法!真是好箭法!我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射箭,太叫人驚歎了!”
僧格林沁這才驚覺:“公主?”
他實在想不到,來偷看他射箭的人會是公主。
尚未來得及上前行禮,她已提着燈籠向他走來,她原先在他身後,此時與他面對面,藉着燈籠昏暗的光,他與她四目相觸,緊握住手裡的硬弓。
“公主……還沒睡嗎?”他冷靜下來,以一貫稀鬆平常的語氣問她。
她巧然一笑:“不過才酉時一刻,哪兒睡得着呢,我在屋裡閒得慌,精奇媽媽說你在這院子裡習武,我就來瞧瞧。”
她何嘗不是寂寞發慌,想找點事兒做做。
僧格林沁輕輕“哦”了一聲,後面的話就說不出口了。他本就不善辭令,能夠說上話的都是朝中的幾位武臣,談的也都是沙場兵家之事。他與公主同齡,成婚前兩人以朋友之道相待,還能說上幾句,可是成婚後,他待公主已不止朋友之情了,他有私心,不甘與她只做朋友,所以每次面對她,都不知以何顏面相對。
“你這箭法真是精妙,打着燈籠怕也很難看到那三點微弱的紅光,你這本事我從來沒見過,哪怕是哥哥的箭術,也及不上你!”她異常興奮地對他的箭術讚不絕口,僧格林沁聽得有些羞澀,可內心深處何嘗不覺得自豪,他的努力沒有白費,論詩文他可能不及惠郡王,但論武功,他可能略勝一籌。能夠得到公主的認可,他這幾天的沉悶一下子煙消雲散了,終於能放開胸懷與她暢談。
“瞧公主把我誇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憨厚地摸着頭笑了笑,目光極其溫柔。
雅善仍沉浸在他精妙的箭法之中,未能察覺,只道:“往後你若能上戰場殺敵,一定所向披靡,把咱們祖宗的基業發揚光大,令敵人聞風喪膽!你成了巴圖魯,就是所有人的英雄,到時候我也跟着威風!”
見她一臉憧憬,他忍不住張了張嘴:“公主,我……”可他又極力抑制住了內心的渴望與衝動,轉而道:“對!要威風,咱就一塊兒威風,我要成了巴圖魯,第一個忘不了的就是公主!朋友嘛,就跟漢人說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他豪氣萬丈地與她許下承諾,面容帶笑,雅善亦是看着他笑不可遏,深感她的這位朋友令她卸下了一身的疲累。
“站在這兒說話黑不溜秋,咱們挪個地兒吧,我叫人拿些點心,你再和我說說你剛纔三箭是怎麼射的。”雅善提議,僧格林沁應和,兩人隨即提燈上樓,很快,侍女傳來點心與奶茶,兩人邊吃邊聊,氣氛輕鬆愉悅,僧格林沁對箭術侃侃而談,隨後又聊及騎術,兩人因騎馬相識,爲此談興格外濃烈,說到後來,話題漸漸轉換,雅善似乎猶豫了許久才起話頭。
“我爲你買來的那些美人兒你都瞧過了嗎?精奇媽媽說你這些日子常在這兒習武,從不召見她們,是她們侍奉得不好嗎?”
僧格林沁舉碗停在雙脣前,眼瞼下垂,暢飲的熱情一點點涼了下去,這就是她真正想說的吧,觀射只是順便,這纔是她真正來的用意吧。
一個陪嫁丫鬟尚且難以應付,前不久她又花下五百兩黃金爲他安置了四名如花似玉的美妾,她從容大度,給他天下男兒罕有的稀世豔福,他自然應該感激不盡,可他並不需求。
“說到這事兒,我正要與公主商量,公主能夠體諒我,我感激不盡,只是我心不在此,況且她們也並非都心甘情緣留在王府裡,不如讓她們早日離開王府,另尋良配,千萬別誤了終身!”
“這你別擔心,入府之前我着人問清楚了,她們都是自願進來的!”她進一步解釋:“我下嫁於你,如今是這府裡的女主人,祖宗家訓都記得清清楚楚,爲你家延續後嗣怕是做不到了……但你畢竟是……不能奪你房閨……”畢竟是女兒家,貴在矜持,這段話說得極爲艱難,但僧格林沁豈能聽不明白,他艱澀地笑了笑,道:“既然是公主的美意,那就留下她們吧。”說完,一碗熱騰騰的奶茶豪飲下肚,滑過喉嚨如烈酒一般灼痛了胸口。
“嗯,你瞧了她們一定歡喜,她們四個非但長得好看,也各有本事兒,其中一個叫烏蘭的,是蒙軍旗下的,正巧她也懂騎馬。”
公主爲他,真可謂費勁百般心思,除了謝恩,他還能做什麼呢?
第二天,在公主的安排下他見到了那四名美人兒,果真如公主所言,各有所長,一名懂戲曲,可陪公主觀戲;兩名擅長園藝,可爲公主種花;還有一名就是蒙軍旗的烏蘭,骨骼粗獷,顴骨極高,是純正的蒙古血統,騎術也極爲精湛,現場就爲他們表演了一番。
介紹過後,公主又在花園裡設宴,她與額駙坐主位,四名侍妾兩人一席,分左右陪坐,早先成爲僧格林沁侍妾的蘭妞兒也在席中,她一人一席,緊靠着公主,四名侍妾見過她,尊稱她爲“姐姐”。
衆人落座,於是前方戲臺打板吹奏,伶人們粉墨登場,侍妾們一面稱讚這一出出好戲,一面向公主額駙敬酒,公主只微微笑着,淺淺抿上一口,相比之下,額駙倒是豪爽多了,所敬之酒全都一飲而盡,連飲數觥,已微微醉了。
侍女扶額駙回屋,公主讓烏蘭前去侍候,其餘侍妾盡歡而散,只有蘭妞兒沒有走,雅善看了看她,“蘭妞兒,你也回去吧,我還有幾樁事兒要和教習說。”
蘭妞兒向來乖巧,縱然心裡頭有諸多話,也識趣地先退下了。
然而蘭妞兒並沒有回自己屋,她輾轉尋到公主的院落,見到公主的保姆,兩人如往常一般秘密相談。
“精奇媽媽,這下可怎麼了得!”蘭妞兒滿臉焦色地說。
保姆嘆息:“看來公主是鐵了心要與額駙爺劃清界限,這也就罷了,不就幾個侍妾,圖個新鮮,等這勁頭過了,咱再想法子……”
“可是主子那邊咱們怎麼交代啊?”
“還能怎麼交代!一個是公主,一個是王爺,咱們就是個奴才,他們不願圓房,難不成還要把他們捆在一張牀上不成!”
“上回說的事兒……”蘭妞兒悄悄說。
“不成不成,強扭的瓜不甜,這事兒成了就罷,至少咱們還有主子給咱撐腰,要是不成,非但主子要怪罪,只怕公主也會……”
“可是精奇媽媽……”
“好啦好啦!主子這麼吩咐不就爲了滿蒙關係,眼瞧着公主額駙這樣相敬如賓也不成大的問題,或許日後相處久了,自然生出感情來,哪兒還要咱操心!主子那兒我往後會如實稟報,是什麼造化,就看他們自個兒了。”
保姆誠懇分析,蘭妞兒亦不再多說,只是想着多出的那四名侍妾,心裡總不是滋味。
*
此刻僧格林沁屋裡,盈滿濃烈的酒味,美妾烏蘭貼身侍奉,侍女打來了熱水,她準備爲他擦身,可是才靠近他衣襟的扣子,就被他牢牢地扣住了手腕,烏蘭對上他深不可測的眼睛,驚得說不出半句話。
“王爺……”良久,她怯生生地翕動雙脣。
僧格林沁起身坐起,意識異常清醒:“我沒有醉,這兒無需你服侍了。”
“可是公主吩咐……”
“公主那兒我自會應付,你出去吧!”他不耐煩地說,不同尋常。
烏蘭慢慢走到他面前,猛然屈膝跪倒,挺着腰摟住了他的雙腿,仰面望定他,嚶嚶啜泣道:“王爺真的不認識我了嗎?是我啊!烏蘭!草原的牧羊姑娘!是了,王爺這樣的人,胸懷大山大海,不會記得草芥一樣的我……”
“烏蘭?”
她繼續說道:“那會兒我五六歲,跟着額赫牧羊,和你一樣,我早就知道你,草原的巴特,他們欺負我,是你趕跑了他們,那時起你就是我心上最崇敬的人!後來我對天發誓,將來一定要嫁給你!可你離開了草原……我額赫不久也病死了,剩我一個人,我一心想着你,跑到這兒來,爲奴爲婢,就是期盼再見到你!真是蒼天有眼,到底把我帶到了你身邊!”
“原來是你!烏蘭圖雅!”僧格林沁全記起來了,小時候在草原上放羊,有個丫頭受人欺負,他看不過去就以羊羣趕跑了他們,結果回去一頓討打。沒想到她就是從前那個小丫頭,現在都長這麼大啦!
“你還記得我的全名!你果然還記着我!”說着,她把面頰緊緊地貼上僧格林沁的袍子,“只是我後來改了名字,大家都叫我烏蘭,只有你,知道我叫烏蘭圖雅!”
“烏蘭,你先起來說話。”他拉她起來,對上她淚光閃閃的大眼睛,充滿了狂熱、愛戀的渴望,僧格林沁猛然一驚,迅速避開了她灼熱的目光。
烏蘭卻閃電般撲過來,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王爺,今後就讓我來服侍你吧!我一定對你一心一意,除非我死了,否則決不離開你!”
僧格林沁完全驚呆了,直到一陣熱氣噴向他的面頰,他才清醒,不顧她是不是曾經認識的人,將她推開,然後說:“烏蘭,我知道你待我真心實意,可是……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迴應。實話告訴你,你們四個都是公主賜給我的,並不是我的主意,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你就和她們幾個安心留在府裡,吃穿不用愁,我會讓人照應,以後你要是遇上喜歡的人,也可以改嫁。”
“不!不!我不會嫁給別人!我只想嫁給你!哪怕你已經娶了妻,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只要留在你的身邊,爲奴爲婢,我都心甘情願!”她哭着,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
此情此景在眼前,僧格林沁不忍再說什麼傷害她的話,只好勉強答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