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女僕就想去開門,卻被老家人給喝住了,他想起廣興的吩咐,走近門邊問道:“哪位?”
外頭有人叫着讓開門,說是辦差,女僕有些害怕了,老家人卻還算有幾分見識,大聲說道:“我家老爺吩咐了,今天除非他回來,否則誰來也不開門。你們在外頭等着吧。”
外頭的差役怒罵起來,卻也不敢撞門,再怎麼的這也是正五品給事中家的門第,他們還不敢亂來到這個地步。
老家人走到門邊,從門縫中望出去,果然見外頭是幾個公人,心中暗暗吶喊,卻也不是很害怕,那幾個公人拍門不開,商量了一下,便有一個急奔不知去哪裡了。
老家人來到書房,掀開門簾一角一看,只見那個“叫花子”在裡頭呼呼大睡呢,他忍不住走進來道:“外頭來了幾個官差,來勢洶洶的,是奔着你來的吧?”
吳承鑑擡了擡眼皮,不說話。
老家人又說:“現在我不開門,他們就不敢進來,但我瞧見他們大概是搬救兵去了,要是他們的救兵到了我家老爺還沒回來,你就自求多福吧。”
這一次吳承鑑連眼皮都沒擡了。
“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老家人抱怨了一句,便出去了。
在外頭,隔不了多久那些差役就要大聲拍門嚷嚷幾聲,兩個男女下人都很驚惶,連東廂的小妾、正房的大奶奶都驚動了,出來問什麼事情,老家人說了廣興的吩咐,大奶奶做主,可莫開門了。
有個男僕搬了一張梯子來,夾在牆上看外頭的動靜。
大概又過了有半個時辰,外頭喧鬧又起,這時天已昏暗,隱隱似有馬蹄聲響。那個男僕爬上牆頭張望一下,只見衚衕口幾個騎者下了馬,他驚得朝院子道:“禍事了!官兵來了!”
高家的人又都驚了,大奶奶極度不安地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院門又被拍了起來,這次震動更大,小妾躲進了屋子,大奶奶朝老家人使個眼色,老家人才上前問:“是誰?”
外頭的人叫道:“捉拿欽犯,快快開門!”
院子裡的女人聽到“欽犯”兩個字都慌了神,老家人叫道:“這裡是給事中家,高佳氏廣興老爺府邸,哪有什麼欽犯,你們別亂說話!”
門外的人怒道:“誰不知道這裡是廣興家!就是有人親眼看見欽犯進的門!快開門!窩藏欽犯是什麼罪,你可得清楚!快開門!”
老家人忙道:“就算你們要進來,也得等我家老爺回來。”
門外的人怒道:“不行!快開門!”
老家人又道:“我問一下我家太太,我家太太可是誥命夫人,不能給你們衝撞了。”
門外才稍稍歇了,不用老家人稟報,廣興的夫人全都聽見了,就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家人指着書房:“多半是那叫花子惹來的禍事。”
“那可怎麼辦?”一個丫鬟說:“不會真是欽犯吧?”
老家人道:“誰知道呢。”
廣興的夫人道:“你進去看看他。”
老家人就進書房了,過了一會氣沖沖出來,廣興的夫人問:“怎麼樣?他跑了?”
“跑?他躺在那就沒動過。”老家人動氣地說:“我進去把事情一說,他卻說:‘關我什麼事?’又問有沒有宵夜,他又餓了。”
衆人一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時門外的官兵又叫嚷了起來,便有人道:“這麼個來歷不明的人,要不就交出去吧,別連累了我們。”
總算廣興的夫人有幾分主張:“不行!既然老爺交代過不許開門,那就誰都不許開門。大家全都回屋吧。待會發生什麼都別出來。”她又對老家人說:“留兩個人在院子裡,若是外頭的人用強闖進來,守住正房不許人進來,只引他們到書房去。若他們沒用強,就不許開門,等老爺回來再說。”
“是。”
幸好門外拍門叫嚷雖兇,終究沒敢用強。
又過了一會,馬蹄聲又響,牆頭的男僕就着衚衕口的燈籠張望,嚇得對院子裡道:“不好,來了個穿黃馬褂的了!”
老家人就驚着了,心想書房裡的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外頭拍門叫嚷的聲音聽了,大概官兵在稟報什麼,再跟着,就隱隱聽見一個聲音道:“給我撞門!”
先來的官兵道:“大人,這可是給事中高家,我們…”
“撞門!”
牆頭的男僕嚇得翻下來,躲進倒座房去了。
老家人就知道守不住了,掀開書房門簾道:“喂,人家要撞門了,你啊,自己小心吧。”書房裡黑乎乎的,沒點燈,但隱約能看見吳承鑑還躺在那。
吳承鑑伸了個懶腰道:“你們家老爺手腳可真慢。”動動腰,拍拍頸椎,可沒一點慌張的樣子。
老家人連連搖頭,這時馬蹄聲又響了起來,同時街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重進了幾個官兵、幾個差役,兩邊分開,中間走出一個穿黃馬褂的。老家人趕緊小跑守到正房門前,叫道:“正房住着朝廷誥命夫人,你們不許亂來!”他又指着書房:“那裡頭有個來歷不明的,也許是你們要的人。”
穿黃馬褂的道:“給我搜!”
忽然街門外有人叫道:“誰這麼大膽啊!”
便走進來一個穿着藍色袍子的旗人來,那人帶着十幾個穿馬甲的驍騎營旗兵,闖了進來。
那穿黃馬褂的看見來人吃了一驚,趕緊打千,叫道:“六爺,您怎麼來了?”
藍袍旗人冷笑道:“我怎麼來了?聽說旗內有奴才不長眼睛,被人當槍使了,爺還能不來嗎?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朝廷給事中的府邸,前大學士公子的家門,你們也敢明火執仗地撞!這是領了聖旨,還是領了太上聖諭啊?”
穿黃馬褂的退了一步,話也不敢回。
藍袍人怒道:“還不快滾!”
穿黃馬褂的道:“可是,六爺,這是…”他朝着什剎海的方向怒了努嘴:“那位的意思。”
藍袍人冷笑:“你啊,太久沒喝草原上的馬奶酒,腦子漿糊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這時候替人出頭辦事,嫌自己的腦袋太安穩是不是?”
穿黃馬褂的猶豫了起來。
“還耽擱什麼,跟爺走!”
藍袍人說着就走了,穿黃馬褂的又猶豫了一下,終於也跟着走了。
他一走,那些官兵就跟着走了,差役們眼看不妙,也跟着退到了門外。
廣興的老家人鬆了口氣,把兩個男女僕人叫出來,將被撞開的門重新關上,弄了一條棍子代替被撞斷的門閂。
一家子的人驚魂稍定,老家人想了想,又到書房來,只見裡頭已經點了燈,那個叫花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書架上取了本書,正在燈下看呢,他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此人卻從頭到尾未曾慌亂過,心裡反而敬畏了起來,低聲問道:“這位…爺,可需要上一杯茶水?”
吳承鑑道:“茶水就不用了,你們家的茶太難喝了。就是點多幾支蠟燭,太暗了看書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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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興回來的時候,只見書房裡燈火通明,倒是楞了一下——家裡頭的蠟燭全都搜刮了出來在書房裡點上了,自他搬到這個家以來,這個書房夜裡就沒這麼亮過。
吳承鑑瞧見他,笑了笑說:“你們家倒挺熱鬧。”
廣興冷哼:“也虧得我聽了消息,求了人火速過來保你,不然你這會不知被逮哪去了!”
吳承鑑輕輕一笑:“也虧的你求的人來的還算及時,若是遲了一步,那兩百萬就打水漂了。”
廣興把剩下那張椅子拉了過來,道:“我去替你求情了,不過你的腦袋是什剎海那一位要定了的,要想保下,二百萬兩…”他豎起了兩根手指頭,跟着搖了搖。
“原來我這顆腦袋還挺值錢。”吳承鑑輕笑道:“卻不知道王爺和貝勒爺們覺得我這顆腦袋值多少?”
廣興聽到“王爺和貝勒爺”六個字,臉色微變:“你說什麼!你知道什麼!”
吳承鑑若無其事:“我知道的不少,不然也不會上廣興大人你的門——難道我會蠢到認爲憑着閣下,就能從和中堂手中把我保下來麼?”
廣興的臉一下子就黑了。
吳承鑑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這麼緊張,您背後那幾位我雖然一個都沒見過面,但賬目上其實打過交道,該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不該說的事情,我都爛在心裡頭,所以有什麼事情,廣興大人你明說即可。閒話我們先按下吧,廣興大人,直說吧,那幾位,要什麼數?”
廣興沉吟着,伸出了四個手指頭。
吳承鑑道:“四百萬?”
廣興頷首,正等着吳承鑑還價,吳承鑑就道:“行。”廣興眼睛瞪了瞪,立刻就暗忖自己的價是不是開低了?可那是四百萬兩啊,大清一年的國庫收入,也才四千萬兩上下呢!這一下子就能把整個國庫刮一成出來?
就聽吳承鑑道:“不過我也有幾個條件。”
廣興冷笑起來:“你都死到臨頭了,還敢提條件?”
“買賣,買賣!咱們這是買賣!”吳承鑑笑道:“既然是買賣,總得商量一下不是?何況這是四百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看在四百萬兩白銀的份上,廣興揮手:“說吧!”
吳承鑑道:“我要求幾件事情,事情嘛,一件件地辦,辦成一件,付一筆錢。”
不等廣興惱怒,吳承鑑先拿起筆來,硯上有他磨好的墨,他揹着廣興,寫了兩張紙,吹乾了,摺疊好,又摸出他剛纔從書房裡翻出來的信封,交給廣興說:“我可以先付定金,八十萬兩。”
廣興要打開,吳承鑑攔住道:“您真要看?”廣興想了想,手反而停了下來。
吳承鑑道:“借封泥一用。”
廣興取了封泥,糊住了封口,吳承鑑就朝封泥上按上了自己的指紋,然後將封泥烤硬,再交給廣興說:“裡頭是個地址,八十萬兩白銀,就藏在那裡。”
跟着他又將第二張紙交給了廣興:“這是給廣興大人的第一筆辛苦費,白銀八萬兩。靜悄悄的,快點去取哦。”
廣興打開這張只是對摺的字紙,果然見上頭只是一個地址,想起這裡若真的有八萬兩…忽然之間竟覺得這張紙有些燙手。他是還未掌權的準新貴,八萬兩對他來說,那可是一筆鉅款!
隨即他又想起吳承鑑剛剛說什麼來着?這是…“第一筆”??
吳承鑑給出他背後的人“八十萬兩”,就給了自己“八萬兩”的辛苦費,剛好是十分之一,那最後如果議罪銀交易真的完成,那是不是自己能拿到“四十萬兩”?!
雖然內心有些波動,但畢竟是見過天子的人,這點城府涵養還是不缺的,他哼了一聲,臉上若無其事地道:“你的條件呢?”
“第一件事…”吳承鑑拍拍自己身上的破爛衣衫:“我要回廣東會館住,讓那些被趕走的下人趕緊回來伺候我。破廟裡太難受了——這點區區之事,我想啊,八十萬兩——值吧?”
廣興想了想,覺得背後的那羣老爺,今晚既然已經出面把和珅頂了回去,那麼讓吳承鑑回廣東會館應該也不算什麼大事——如果信封中的那個地址真的有八十萬兩的話。
“第二個條件呢?”廣興問道。
“急什麼呢。”吳承鑑笑道:“錢嘛,我會痛快地給。事情嘛,咱一件件來…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