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和好

三人走到一片工地,只見疍三娘正在那裡忙活着,這時她紮起了頭髮,在冬天的寒風裡也忙得滿額頭的汗水,不停噴出白汽,身上沾着泥土水漿,從頭到腳哪裡還有半點花魁娘子的風韻?

吳承鑑卻一下子將這場面記到了心裡,在他眼中,神仙洲那些打扮得花紅柳綠的花魁娘子們,連眼前疍三孃的一個小指頭都比不上,見到了她,這段時間的煩悶、慪氣,剎那間都消散了。

疍三娘也瞥見了他們仨,停下來道:“你們怎麼來了?”

便有工頭看出了端倪,接過了指揮讓疍三娘且休息去。

疍三娘把三人接到了一個小屋子裡頭,給三人倒了茶水,茶水倒出來後纔想起這是工人們喝的劣茶,忙說:“唉,花差號的茶葉沒帶過來,你應該喝不慣。”

正要想想辦法,吳承鑑已經拿起嚐了一口,皺眉道:“你這幾日就喝這個?”

疍三娘笑道:“就是拿來解渴,有點茶味不像白水那樣難喝而已。”

吳承鑑道:“這比白開水還難喝。”

吳七看看兩人要說梯己話,便拉着鐵頭軍疤和碧荷出來了。

屋裡頭再沒第三個人,吳承鑑道:“行了,別跟我慪氣了,回去吧,這裡實在不是人呆的。”

疍三娘道:“我也不是跟你慪氣,其實早想過來出點力氣。”

吳承鑑道:“這整座莊子的錢都是你出的,還嫌不夠?”

疍三娘道:“出錢和出力氣是兩回事。再說,我的錢都從你那裡來,這錢其實也是你出的。”

吳承鑑皺眉了:“你還跟我分這麼清楚!”

疍三娘這幾日終日勞作,心思有處擺放,胸襟就明朗了許多,笑道:“好啦,是我的錢。不過只是投錢,和親手打下地基,這感覺畢竟不同。”

吳承鑑道:“聽你這麼說,難道打算等義莊都起好了你纔回去?”

疍三孃的確有這意思,她這幾日忙碌下來,竟然都有些上癮了,幾乎就想留在這裡不回去了,但看看吳承鑑緊皺的眉頭,就知道若自己真這樣說,一場新的衝突勢必爆發,她不想再與他慪氣,內心便妥協了,說道:“等這一排房屋都起好了,把第二批的地基材料都安頓好,我便回去。”

吳承鑑道:“那得多久?”

疍三娘道:“約莫一個月吧。”

吳承鑑怫然,手裡的茶杯重重一頓:“那不是得在這裡過年?”

疍三娘柔聲說:“已經有第一批老弱住進來了,新到一個地方,她們都有些惶然,我陪着她們,也能讓她們把這個年過好。我知道我這樣子有些任性了,但你就由得我一回,好不好?”

吳承鑑聽她軟言軟語的,心也被說軟了,才道:“行了行了!”

兩人這腔氣便都過去了,慢慢把話說開,吳承鑑吐了一肚子苦水,這段日子經歷的事情,都不是他喜歡的。

“知道潘家的那個崑曲班子麼?當初啓官把這個班子建起來後,我不知道垂涎了多久。要知道廣東地面粵曲自然是好的,可崑曲就不行了,神仙洲的那些戲班,也就能哄哄廣州本地的土老財,其實腔調都不正的,貽瑾怎麼調教他們都改不過來,但潘家園的那個班子,一開始請的就是明師,用的角兒又都是江南籍的,那鼓樂一起,角兒開腔一唱,不知道的還以爲人不在廣州而在蘇杭呢。”

疍三娘道:“那現在這個戲班子落到你手裡了,不正好完了你的心願。”

“最操蛋的事情,就是這個了。”吳承鑑罵道:“當初我看着這個班子流口水,潘有節混蛋得很,故意老逗弄我卻又捂着半讓看半不讓看,我越得不到心裡越癢癢。現在潘有節把戲班送到我手裡了,我竟然發現自己沒興趣了…唉!也不知道再過幾年,我會不會變成和大哥一樣,整天把打算盤看賬本當樂事趣事了…”他忽然露出個惡寒的表情:“咦!日子要是過成那個樣子,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疍三娘笑道:“若真有那麼一天,你把打算盤看賬本當樂事趣事的時候,你就不會覺得噁心了。”

吳承鑑道:“纔不要呢!太他孃的噁心了。”

疍三娘微笑着:“都順其自然吧。”

兩人就在屋子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只是有意無意地都避開了吳承鑑的婚事,吳承鑑這時是有些後悔的,只是事情進展到現在也回不了頭了,而疍三娘那邊也不想爲自己添堵。

屋子外頭,碧荷拍拍胸口,低聲說:“好了好了,總算是和好了。這段日子可擔心死了我。”

吳七也笑着說說:“我也是呢,這段時間明明諸事順遂,可昊官卻總是憋着一張臭臉,我就知道,只有三娘才能讓他開懷一笑。”

看看天色已晚,他們三人就準備在義莊吃了一頓晚飯——是吳七親自擺弄的,用一口大鍋煮了菌菇爲湯底,鐵頭軍疤又去弄了一點野味,再加上附近買來的魚肉、田地裡現摘的青菜(廣州這邊冬天也能種菜),要打一個大大的火鍋。

大火鍋才弄得差不多,忽然花差號那邊來人,卻是呼塔布來訪,先去了西關大宅,沒找到他的人,吳達成說昊官去了行裡,呼塔布又去了宜和行,結果又沒找到人,說是昊官架小艇出去了,於是呼塔布又去了神仙洲,見不在又去了花差號,仍然找不到,纔有個水手試着跑來義莊這邊試試。

吳承鑑聽說是呼塔布找自己,一波三折的還不肯放棄,就知道多半有要事,不由得煩躁道:“不知道又要來什麼麻煩事。”

疍三娘道:“呼塔布如今是十三行的管事家奴,雖然咱們不用像蔡士文奉承嘎溜那樣奉承他,但也不能太怠慢了。快去吧。”

吳承鑑無奈,道:“好吧,我去會會他。”

兩人依依惜別。

看着小船遠去,碧荷合十祝禱,疍三娘道:“唸叨什麼呢?”

碧荷滿臉都是笑容:“感恩媽祖娘娘,讓姑娘一切順利啊。”

疍三娘連忙也合十說:“不管順境逆境,都是媽祖娘娘的恩典。”

“過了今天,我也就放心了。”碧荷笑着說:“往後就是昊官成了親,我也不怕了,我看得出他的心啊,還是在姑娘這裡。”

疍三娘罵道:“說什麼呢,走,去招呼大家來吃大火鍋。別把這一大鍋好東西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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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頭軍疤便駕了小艇,飛一般來到花差號,吳承鑑登了船,只見呼塔布正坐在甲板上小酌呢,一旁自有人伺候着,見到吳承鑑,呼塔布就笑道:“昊官這是上哪裡訪美去了?害得我好找。”

吳承鑑嘻嘻一笑,道:“還不是三娘,她在南面搞了個義莊,我跑去找她去了。”

呼塔布道:“聽說過,聽說過,建這義莊是大好事大功德啊!現在神仙洲花行裡的,個個都說她是菩薩轉世。古往今來花魁娘子多了,有幾個能像三娘這樣,把自己的積蓄都捐出來做這等大善事的?真真是奇女子!回頭我也捐一些兒,積點陰德。”

吳承鑑笑道:“若是別的,這點小錢我就替呼管事給了,但這積陰德的事情嘛,我就替義莊的老弱孤女們謝過了。”

呼塔布道:“昊官還叫我呼管事呢,莫非是嫌我是個奴才,不夠跟你做朋友吧。”

吳承鑑忙道:“這是什麼話!別人高攀還高攀不起呢,呼大哥大我幾歲,如果不見怪,那我以後就叫你大哥了。”

呼塔布大喜:“能得昊官叫我一聲大哥,我呼塔布在這廣州地面也是真有面子了!”

兩人哈哈笑了起來,吳承鑑又讓吳七把船上珍藏的那壇猴子酒拿出來。

呼塔布道:“酒且不忙喝,今天來是奉了老爺的命來辦事,不然我也不會一天裡頭奔波三四次了。”

吳承鑑忙道:“不知道吉山老爺有什麼吩咐。”

翻盤夜當晚,吳承鑑挾威令得吉山也奈何不了他,所以當天晚上兩人幾乎分庭抗禮。但隨着時日的推移,他和吉山的關係又向“正常化”慢慢迴歸。吳承鑑雖然處處被人捧着,但也不至於就真的以爲自己可以和吉山平起平坐了。

呼塔布拉了拉吳承鑑的手,低聲道:“坊間傳聞昊官你想換掉現在這個總商,這是不是真的?”

吳承鑑笑道:“也不算假,我的確打算這兩日就向吉山老爺請命,召開保商會議商量這個事情。”

“召開保商會議,這個容易。”呼布塔說:“把黑菜頭給攆下來,也是應該。”

提起蔡士文,呼布塔就恨得牙癢癢,其實他更恨的是嘎溜,不過嘎溜已經被他收拾了,下一步要收拾的,就是蔡士文。

“不過啊。”呼塔布說:“黑菜頭一下來,這總商的位置也就空了。昊官,你是不是也對這個位置有意呢?”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是一臉的凝重。

吳承鑑不承認也不否認,笑笑說:“這個嘛,就看內務府怎麼安排,吉山老爺怎麼選擇。至於我,只是安心地當差辦事罷了。”

“這話可就言不由心了吧。”呼塔布道:“我以兄弟來待昊官,若昊官你再不跟我說個實話,我現在就走了。”

他說着作勢要走,吳承鑑連忙拉住了他,笑道:“酒都還沒喝呢,急什麼。”

呼塔布裝着怒氣騰騰:“你都不把我當兄弟,我還喝什麼酒!”

吳承鑑連忙按住他說:“你這話說的。我跟誰也不能跟呼大哥你打馬虎眼啊。好吧,咱們敞開了天窗說亮話。”

明明船艙裡沒外人,他還是湊近了呼塔布的耳朵,故作秘密地說:“說我吳某人沒有這個野心,那是假的,但我吳某人有沒有這個想法,也要看吉山老爺和內務府那邊是怎麼安排不是?若是我有機會,自然要設法爭取一下,但如果上頭另有安排,我也一定聽從。只是我區區一介商人,又哪裡知道上頭怎麼安排?這件事情,可還得向呼大哥你請教了。”

呼塔布一聽,這才緩和了顏色,這時吳七剛好把酒拿了來,呼塔布喝了一口,叫道:“好酒!”這才說:“其實這件事情,如果你肯聽哥哥的,哥哥就贈你一句,現在這個總商的位置啊,別爭!”

“哦?”吳承鑑道:“呼大哥你好好替我分析分析。”

呼塔布道:“老弟,你如今的風頭一時無二,但這只是風頭,畢竟不能長久。論到根基,畢竟還是不如潘、盧、蔡,蔡家如今是動搖了,可潘家卻還穩着呢,潘有節前幾年之所以沒能坐上總商的位置,還不是因爲當時他太年輕。現在他年紀也夠了,資歷也熬出來了,我看上頭的意思,這十三行,還是要以‘穩’爲主。”

吳承鑑聽得連連點頭:“有理,有理!”

呼塔布又說:“至於老弟你,你才幾歲,着什麼急!這幾年先把總商的位置讓出去,你在後面好好夯根基,等過些年,宜和行的根基更牢靠了,你的年紀資歷也都到了,總商的位置,遲早逃不過你的手掌心去。”

“不錯!不錯!”吳承鑑道:“多謝呼大哥指點了,如果不是呼大哥指點,我幾乎要誤了大事了。只是…”

呼塔布道:“只是什麼?”

吳承鑑道:“大哥也知道,做不做總商,我自己嘛其實也無所謂,但這家業大了,底下的人不免有些心大的要胡思亂想。我做着這個商主,一邊要秉承上意,另一邊也要安撫下情啊。這可該怎麼辦,待我好好想想。”

呼塔布笑道:“這件事情,就交老哥我來幫你解決吧。”

吳承鑑大喜,舉杯道:“那老哥可真是我的貴人!沒的說,這杯酒,我先飲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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