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舂日。
斜陽所至,滿目金黃。在上阪的角落,冷落了好些時日的皇長子府再一次繁盛起來,大門洞開,車馬如流。
扶蘇親自在門外迎客,李恪毫不避嫌地立在一旁作陪,二人溫文儒雅,風采卓絕,一黑衣一白袍,交相輝映,叫每一個見者都不由感嘆,大秦朝氣,今日七分落於上阪。
今日往來皇子府的人很多,短短半個時辰,拜過家主,跨進門廳的人足有兩三百數。
可人又很少,漫漫人頭多是侍衛,僕從,真正跨馬駕車,以主賓身份遞送拜謁的僅有寥寥幾人。
扶蘇遍灑出上百份請柬,應邀的就這幾人,李斯、馮去疾、李信,是爲三公;郎中令蒙毅、宗正趙建、少府章邯、太僕趙高,又各代表一方勢力。
咸陽的頭頭腦腦們不約而同地採取了同一種應對。
即於公,作爲政治勢力的他們必須與始皇帝保持一致,冷落扶蘇,不與其產生過多的糾葛。於私,李恪的面子不能不給,這場宴會更是不能不來。各方皆要有代表赴宴,且這代表必須有定議之力,以防備不時之需。
看着巷尾賓客漸絕,扶蘇輕聲與李恪說:“想來,今日重客到此爲止。”
李恪掩着袖子偷偷打了個哈欠:“勳貴終究與朝官不同,他們不願來,你我也強求不得。”
“是啊,人各有志,不可奢求。”扶蘇嘆了口氣,“恪君,接下來便看你的了。”
“我只負責借公子之手得罪人,至於能否提出可行之法是蘭池侯的事。”李恪目露陰沉,“事關仙家存亡之計,我一個外人,卻不好牽扯過甚。”
……
扶蘇的中廳人聲喧沸,重臣之間談笑風生。
自始皇帝不理事後,他們已有多日不曾聚得這般全乎,便是三兩因公事匯到章臺,也只是匆匆劃開任事,各司其職,不敢眷留。
可他們又有無數的疑問想談。
若說扶蘇的請柬剛送到時,此間衆人還有些不明就裡,可短短十餘日,名義上爲扶蘇收金攬玉的墨衛在樓煩與遊俠殺成一團,至今難歸,他們哪裡還嗅不出意味來?
大秦重臣中沒有蠢人!
盧舉的諫策,始皇帝的轉變,李恪棄河間之事不提,轉而爲扶蘇的前程拋頭露面……這一切的怪誕集到一處,答案昭然若揭。
可他們偏又不敢明言。
李斯已經試探過始皇帝的態度了,三百多條人命不律而殺,此事!七世未有!
天子之怒甚矣,如陰雲似籠蓋着整座宮闕,濃重的血腥味讓大秦上下噤若寒蟬,無所適從。
他們只能故作從容,在扶蘇的中廳風花雪月,婦人一般蜚短流長。各種該談的不該談的,只要是公文中不適合往來的,都被拿出來調侃說辭。
趙高,章邯,趙建,三個平素難得交道的九卿湊在一堆。
趙建調笑趙高:“太僕,你畢竟收過夏子千金,快與我等說說,夏子之金,收得?收不得?”
趙高一臉尷尬,唯有苦笑:“夏子之金收不收得,宗正只需看我便是。要我說,千金之重,何止千斤?”
趙建與章邯被逗得失笑,章邯說:“得太僕關照,看來那金確收不得。不過,我聽聞夏子的墨衛至今未歸,怕是我們願收,他也予不出吧?”
“少府之言差矣!”趙建敲着几案,故作得色,“那可是夏子,有臨治、白羽兩亭作保,他只需書諾於簡,憑券取之,你莫非還能不信?”
“此正理也!”
三人肆意地調侃說笑,聲音不遮,傳得整個中廳一清二楚。
“人心惶惶,避重就輕。”馮去疾眉頭緊鎖,扯着李斯問,“相國,廷尉府就沒什麼收穫?”
李斯故作不明:“不知中丞所言何事?”
“相國當真不知麼?”馮去疾看着李斯,眼神閃動,“雁門監御使報,樓煩一地,賊殺甚烈,迄今已有三十幾人遭難。相國,你說這究竟是利慾所至,還是別有所圖?”
“原來中丞言指雁門。”李斯的語氣飄搖不定,“墨家與遊俠鬥,死傷狼籍。此事我雖有耳聞,奈何樓煩上下無一訴告,民不舉,官不究,縣獄不便查證。”
“不便查證……”馮去疾嘆了口氣,“直道執法處早有公訴之法,這律制之事,我等竟還不如墨家思慮深遠?良法何以不用!再不濟,不是還有連坐麼?”
李斯緘默不言,伸出手指,在几上悠悠寫了【奪丹】二字。
馮去疾怔了許久,吶吶自語:“宮官不敢言,法吏不敢證,方士流於朝,幹臣寄於邪!大秦,何至於斯?”
大秦何至於斯。
這個問題馮去疾想知道,蒙毅也想知道。
明明知道大秦染恙,明明知道自己的學生獲悉了什麼,可是接近十日,如此長的時間,扶蘇卻沒有和他通傳過一份消息!
這個學生藏着什麼,與李恪又在密謀什麼,他與其他人一樣無知無覺。
是不願言?無從言?不敢言?
他不由想,爲讓扶蘇重獲聖眷,齊法行使的韜光養晦之策是否過了?以至於扶蘇被冷落太久,已經真的和齊法,和他這位座師有了生疏。
還有始皇帝……
他與始皇帝一同長大,與兄長蒙恬自郎官入仕,便是始皇帝的身邊近臣。
在他的印象裡,始皇帝雖有些剛愎自用,卻從未像此番這般漠視秦律法度,更不曾像今日這般疏遠過朝臣。
這究竟是怎麼了?難不成真如流言所說,仙丹有鬼?
蒙毅想不明白。
仙丹一詞在大秦的朝堂上並不是什麼禁忌,因爲始皇帝癡迷仙道久矣,爲不予六國遺貴可乘之機,大秦君臣對仙家的監管自然從未有過放鬆。
朝臣觀儀,醫官驗方,中人試藥,所謂仙家煉丹歷來都是一鼎成雙方算丹成,能夠敬獻給始皇帝的都是經過層層試驗的良丹,至少,依照秦人現有的眼光來看,是良丹。
這當中並非沒有意外,譬如金、石二字,諸多醫方都將其視作良藥,大秦的醫官們也從未懷疑過它的用途,直到李恪把火藥搞了出來……
誰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無知,始皇帝吃了幾年火藥燉草料也無甚大事,所以這件事就這麼揭過了,大家黑不提白不提,就當無事發生。
可現在這丹又怎麼了?
蒙毅親自觀摩過方丈仙丹的煉製過程,雖說步驟看不太懂,但所用之物不是礦鹽便是草木,用料來說絕無問題。成丹之時,丹閣有異香撲鼻,隱可聞玄鳥鳴唱,所成之物,更是非金非木,狀若玉石。
如此像仙丹的仙丹,莫非也能有問題?
蒙毅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時代變咯,自從李恪橫空出世,這半世的苦讀就像是餵了豬狗,漫天下全是看不懂的事物……
他看着怡然自得的李信,很想問問這位三起三落的隴西侯何以處變不驚,誰知屁股才挪窩,中廳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哐啷!
大廳之中人聲立止,每個人都傻愣愣看着門外。
李恪身披斜陽,嘴角掛着玩世不恭的冷笑,斜倚在門框。
他揮了揮手指,以蒙衝爲首,三十多頂盔貫甲的皇子府侍衛魚貫而入,呈半圓形阻住大門。
“備!”一聲短促的軍令,侍衛們齊齊舉起勁弩,對準堂中!
朝臣們驚怒,愕然,李信身上再無先前的悠然氣質,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李恪,你瘋了不成!”
“確實還有些上頭,不過這無所謂……”李恪咂巴了一下嘴,站正身子,理順衣襟,“敬告諸公三事。其一,接下來的場面殿下不便觀瞧,所以他不會露面,大夥就不必等了;其二,接下來的事有些見不得人,所以無論諸位的隨從心向何人,都請去偏廳吃酒;第三,接下來諸公的安危有我李恪以命作保,所以諸位大不必擔心生死。”
“以上三條……”李恪懶懶散散環作一揖,挺身,正言,“凡請諸公順從。”